直到这一刻,初弦才切身实地意识到,自己和他究竟隔着什么。
他把她护在身后——她之前听温弥说,他们这种出生富贵的公子哥,不惯说自己谈了女朋友,对于身边的人,只用一个高深莫测的动词,“跟”。
谁先跟了谁,后来又跟了谁,对于这帮浸淫泼天锦绣成长起来的阔二代,女人只是他们用于衣香鬓影的装饰品。
所以,只是宠物,不必尊重。
但贺清越从不给她模棱两可的身份。每逢意外或不意外地遇上旧友熟人,他总一只手抵着她肩膀,往自己身前一带,听着很随意但永远字句郑重地说:
“介绍一下,初弦。”
她在这里,永远有名有姓,而不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路人。
初弦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眼尾红得厉害,贺清越知道她是不怎么爱哭的,虽然因为面皮薄,经常被他逗弄得脸红耳热,但她其实是那种,哪怕平白捱受天大委屈,只会抿着唇不吭一声的性子。
她握住贺清越手指,冻过头的体温逐渐回暖,她最后用拇指抹开眼尾潮红,轻声说:
“我的左耳是弱听。”
一句话,七个字,不比一片羽毛落地,反而掀起惊涛骇浪。
“九岁那年,我妈带我来祭拜他。不是这里,而在本家,我受了应二太太一巴掌。”
她说得很平淡,口吻平乏无味得如同诉说别人的故事:“当时你们都在。正如今日一般。”
正如今日一般。你们每个人对我袖手旁观,或看热闹、或怜悯,或可笑或嘲弄。看着那个茫然无措捂着左耳的小女孩,没有人上去扶她一把,除了她的母亲,没人在意她疼不疼、有没有哭。
她平静地,遥遥向着应老爷子点一点头,眸光溢出束手无策的伤感。
“我不知道怎么操作爷爷赠予我的东西。如果有可能,这一切请你们收回吧,我先走了。”
半进半退的那条腿终于踩回实处,冰凉掌心被贺清越裹在手里,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
他常开的那辆古斯特违规停车,初弦木然地看了会儿,忽然问他:“你这要扣多少分?”
她还能开玩笑。
贺清越轻叹一声,拉开副驾车门把她塞进去,自己上车后前倾着身,替她扣上安全带时,清寒呼吸几乎拂着她鼻尖。
他伸手碰了碰她没有泪意的脸颊,轻声说:“不想哭吗?”
她唇色发白,却抿得很紧。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眉眼倦落地虚阖,恹恹地提不起劲。
半晌,她只说:“不值得。”
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孩子了。初弦不怎么想哭,也不怎么想提这些事情。
贺清越点火倒车,往她家开去。
六七点的光景,天气阴沉得仿佛能拧出一池冰水。初弦前额靠着玻璃,透明窗户凝结一层深冷水雾,她怔了一瞬,手指圈着色晕璀璨的某处光斑,机械性地重复打转的动作。
上了二环,道路骤然拥堵,他们被不上不下地卡了十来分钟,初弦才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坐直身,转脸看他:“不是说要去美国吗?发生了什么?”
前后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贺清越稍稍调大音量,舒缓钢琴曲隔绝堵车带来的困顿感。他握住初弦搭在膝上的手,细致地揉了揉,过了会儿才说:“因为听说了应如斐回国。”
初弦轻轻地“啊”了一声,倒是没想是这个理由。
他没有未卜先知的优势,不过是道听途说了一句,几乎不用过多思考,勒令已经起飞的飞机遽然回航。
车流煌煌,灯海连绵,亮如白昼。明红灿黄的灯光连接城头城尾,形成一个无法被打破的、闭环的圆。
这个时节的温度仍是有些冷,但车厢暖意融足,初弦低头揉着指尖,闷声闷气:“还好你来了。”
她这话使他莫名顿了下,贺清越面无表情地截去她的手,替她继续疏揉血液,一根根细白的手指摁过去,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就响在她耳边。
“为什么这么说?”他很有耐心,口吻也温和,像是阅尽人事的和蔼长辈,用劝哄的语气对她说:“难道我不来,你没办法解决好吗?”
“唔。。。。。。”她迟疑地应了声,少时慢慢摇头,说:“应该是有的,但我不一定能做得很体面。”
贺清越好笑地去揉她脸颊。她这段时日太辛苦太忙碌,整个人清减一圈,掂在掌心里的手腕骨骼硌得他心脏生疼。
“为什么一定要体面?他们那样对你,你还能好好脾气。初弦,其实我真的、真的很生气。”
他眼底光影明灭,初弦怔然看过去,才发现他没有一星半点的笑意,表情冷如隆冬时凛冽雪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