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心事重重的人面对面地坐下。
书案上堆满了书卷,都是她近日来常读的。灯罩下的烛心燃了很长一截,发出荜拨声响,灯芯的顶端青烟幽浮。
李文简无言注视着她。
她对上他的目光,又慢慢垂眼。
沉默良久。
李文简开口:“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昭蘅双手交叠放于膝上,闻言静静地抬眸看向李文简,开口道:“殿下不够君子。”
李文简笑起来:“你说说看,我怎么不够君子?”
“殿下若是全心相信我和小四郎,便不会开口问。开口问了,又故作大方说算了,不是不够君子吗?”昭蘅眨了眨眼,轻声说:“只能算半个君子。”
李文简轻轻一笑:“方才在雪园,你和小四郎对视一眼,就跟被他勾走了魂魄一样。我也知道若是全然信任,便不该开口问;但我见你失神地穿着冰冷的鞋袜,又克制不住地想知道在我不曾认识你的岁月里,小四郎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你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才能望出那么山高水长的一眼。”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不够君子。”李文简淡色的唇轻抿一下:“但,不问是理智,问出自于心。在刚才那一刻,心压倒了理智。”
他垂下眼睛看她,眉眼带了几分歉然:“阿蘅,小四郎受到很良好的教养,不会做出什么越界无礼的事情。你亦是。我只允许自己瞬间的不够君子,以后我不会再问再疑。”
夜风从窗棂吹进来,吹着他宽大的寝袍,颀长的身体看起来便更清瘦些,他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温柔,但此时却有如雪下松针般的冷意,受了委屈般脆弱易碎,听得昭蘅心中微酸。
“夜深了,早些睡。”李文简侧过脸,就要走。
昭蘅抬手拽住他的衣袖,他垂首,对上她琉璃一样的眼睛,在这样雾蒙蒙的夜色里,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没有故事。”她紧紧地攥着李文简的衣袖,将柔软的衣料一寸寸拢入掌心,怕它如流沙:“我和小四郎之间没有故事。”
她嗓音柔和,带着些温软的语调,轻轻慢慢。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白榆。”
李文简一直紧绷的肩颈松懈了些许。
“他那时还不会说话,被一群小太监往湖水里摁,我恍恍惚惚的,上去帮了他。”昭蘅眨了眨眼,又说:“后来他就经常来浣衣处找我。”
“我那会儿……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大抵是孤单得很了。他是个内侍,又是个哑巴,他天天受人欺负,我也是一粒微尘。他怜悯我,我也怜悯他。”昭蘅折下案头桂枝上的一片叶子,声音有些蔫蔫的:“突然有一天他会说话了,我很为他高兴。再之后,他跟我说他叫白榆,受了贵人的提拔,在东宫很有几分体面。他帮我跟奶奶取得联系,帮我照顾奶奶……”
“所以你喜欢上了他。”
昭蘅闻言偏头,面对他风骨清俊的
脸,从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里品出了更加浓郁的酸涩。
“殿下,在我当时那样的情形,谁像他那么好,我都会喜欢他。”昭蘅抬起脸看向李文简,她说得很真诚,目光静静地看着李文简:“但是这辈子那么长,会遇见很多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从认识陪你走到最后。”
昭蘅轻抬下颌,看向案头那一盆被灯光照得泛光的金桂,修剪过的疏叶里,点点桂花如同碎金浮动。
“从决定进东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往这个故事之外走。时至今日,我或许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白榆。”她一双眼瞳清澈地映出他的影子:“只是没想到,跟他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碰面。那种感觉就像,曾经跟你一起在烂泥了打过滚的鸭子,一飞冲天成了翱翔苍穹的雄鹰。”
眼眶红透,昭蘅咬紧牙关,将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里有几分压不住的呜咽:“我很震惊,也很欣慰。他的脾气太好,我以前总担心他会受人欺负,现在不用怕了,没人能欺负安家的小郎君。我们都从泥淖里爬了出来,现在过得越来越好,我为他感到高兴。”
殿内铺陈开来的烛光虽灰暗,但照在昭蘅的脸上,她眼睫轻动,水涔涔的眸子里平添几分柔光。
在她哭的时候,李文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任由她低低的饮泣声将他的心肺撕裂。他莫名想起小四郎南下前在湖边金柳下小心试探他的神情,少年炙热真诚的眼光现在回想起来都仿佛蒙着一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