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难得。”这声音似带着嗤笑,“今日一早,皇后便入殿来告状,说是赵婕妤不愿学宫中礼仪,侮辱大长秋,且言语傲慢,肆意诋毁,使大长秋孙德羞愤难当。”
“我并没有诋毁侮辱——”我还未为自己争辩一句,但他轻易盖过了我的声音,沉声道:“孙德昨日从你殿中回来,便向皇后乞骸骨。”
“乞,骸骨?”
骸骨……
我闻言,颓然坐倒在地,礼数从我的脑海里消失无踪,一时间,唯有恐惧,惊骇,惶惑,自责攫住了我的心。泪水随之模糊了双眼,而随着泪花从眼底溢出,仿佛见着那团压抑于心、隐而不发的火焰骤然将昨日那个年逾不惑的长者吞噬。我正是那个点火之人。
“平日里伶牙俐齿,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今日朕还没问你罪,就哭起来了?大长秋教你的礼,可还有这一条?”
“大长秋他……”话未出口,泪水随着尾音滚落。“祸及他人”在我的哭腔里,采蘋的这句话又在我的耳边反反复复地响起。
这反反复复的声音里,夹杂着另一个声音,不断地从上首传来,像是冷酷的问责,又像是无措的安慰,被我的哭声淹没,在我的哽咽声中沉浮:
“……问罪……”
“好了……并未想要……”
“皇后同朕……大长秋出入四十余载……无过……”
“不怪你……朕已下诏……使他绝了告老的念头……”
眼前的火焰忽然被这泪水浇灭了,而火焰里的身影似乎囫囵无碍,只是这熊熊之火来到了他的眼中、口中。
“告老?”我那些沉浮的句子里听见这几个字,眼泪忘记了滴落下来,声音却还是颤颤。
“是啊。”陛下首肯道,“此人亲故不存,大半辈子都在长秋宫中,说是告老还乡,也不过是只身一人。这不过是一时的激愤之语罢了。若加以宽慰,定然能使他消了乞骸骨返乡的念头。”
说罢,他又柔声说道:“朕召你前来,不过是想问清楚缘由。只是,没想到,你竟委屈成这般。”
心中仍有余悸,就如哭音难以很快收住:“大长秋乞骸骨,我以为他……”
陛下叹了口气:“朕知道,这样的激愤之言,必然有不实之处,皇后所言,也未必属实。你有委屈,告诉朕便好,朕会为你做主。”
我因自己的浅薄无知,望文生义而尴尬不已。
在他以为我因受了委屈而泣不成声,故而给予的连声的宽慰里,我收拾好了无地自容的情绪,开始为自己辩护:“我并未不敬大长秋,肆意诋毁,更是没有。大长秋应当是觉得我愚钝,冥顽不灵,且与我三观不合,所以才生气。”
“三观不合?此言何意?”
我因为这脱口而出的话,进一步生了懊悔。若是解释为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样恐怕到了明日也解释不明白,略一思忖,答道:“三观,便是指心中所信之事。”
“哦?”他挑了挑眉,“那,有何不合之处?”
我深吸一口气答道:“大长秋所教授于我的,想让我变成皇后与班婕妤那般贤良淑德的样子,可是我并不以为,贤良淑德乃是世间所有女子都必须追求的德行。
“女子可以贤良淑德,也可以顽皮淘气,可以温柔体贴,也可以天真浪漫,可以以夫为天,也可以以己为先,可以以家为重,也可以忧国忧民。为何要把所有人都装入一个模子来塑造呢?”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曾经听一个人说过,贤良淑德若是太过,便成了没有感情的泥人了。”
他听到最后一句,笑了出来:“这个人的话,你倒是记得牢。”
我也憨笑着说道:“这个人的话,乃是圣旨,怎能不好好记着?”
他笑着,却轻叹了一口气:“别跪着了,坐吧,你看,都跟大长秋学了,也没学得多好,稽首其仪,右手至地,左手加诸右手,你的双手便是错的。”我才发觉,刚才情急,也许一时弄错了左右手。看来这种礼节,也当形成肌肉记忆才对。我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可是,陛下怎知该如何行稽首之礼?陛下又不用向他人行此礼。”这个疑问突然飘在了心头,没有来得及思考,便脱口而出。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朕也并非生来便是天子。未登基之前,也会向先帝行此大礼。祭祀皇天后土之时,也需行此礼。方才朕对你说的那句话,是记载于周礼之中的。”
“先帝是陛下的父亲,向父亲也要行此大礼?”我又问。
“自古皆是先有君臣,再论父子。自然是要的。”
我点点头。当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便是统治阶级所谓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