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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电话的两端(第1页)

宇文昭德和包文找了一家小酒馆,两个边喝边聊了一些逸闻趣事之后,各自回到独居的家。

包文的妻子在邻县工作,除了假日和休息日之外,平常是不回来的。孩子也上大学了,自己便成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准单身族。他又是喜欢熬夜写作的人,常自称自己是半夜写客。从小酒馆回去后,便又埋头写起他的作品了。

宇文昭德早已习惯了夫妻分居的生活模式,他常常自诩是孤巢老人。妻子一直在省城的大学教书,只有放暑假和寒假才会回来住一些日子。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去了一家大型国企,从事心理学运用研究工作。

宇文昭德返回自己的孤巢后,拿起手机试着拨通了妻子艾琴的电话。果然如往常一样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只有电信公司的语音提示:“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想给女儿打电话,思虑再三还是放下了手机。他能和女儿说什么呢?问问她交了什么朋友?女儿是不会说的,她从小就是一个独立性较强的孩子,对父母以各种借口干预自己的爱好与交往都极为敏感。问了也是白问,不如不管不问,相信她能处理好自己的一切问题。

宇文昭德和包文一样,也算是一个半夜写客,洗完澡刚坐到电脑前准备写作。艾琴的电话打来了,没有任何问候和寒暄,只有劈头盖脸直截了当的一串疑问:“有事吗?不知道我上课时间是不能接电话的吗?”

宇文昭德还来得及答应一声,一连串的问号便像炮弹打了过来:“你开庭的时候能接电话吗?为什么总是记不住这些事?总是需要我反反复复地提醒?已经提醒过多少次了?没有事不要打电话,尤其是不要在我上课的时间打电话。这不是什么记的住记不住的问题,而是对我尊重不尊重的问题。”

宇文昭德又如往常一样陷入了大脑麻木的状态,电话那一端传来了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为什么又不说话了?说吧,究竟有什么事?你不是就为了打个骚扰电话吧?”

宇文昭德还没有机会开口解释一句,就已经被艾琴这些连珠炮似的问题打蒙了,让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说什么呢?任何转弯抹角的话题都会被她无情地给你撸直了,任何隐晦的话题都会被她直接点明了,不如实事求是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宇文昭德缓了缓神后,想提醒艾琴尊重一下自己:“我说艾琴教授,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你的学生,说话的语气能不能缓和一些,用得着连责带问吗?我还没有说一句话,已经失去思维能力了。”

艾琴语调略微放轻松了一些:“你有没有思维能力与我有什么关系,若是真的失去了思维能力,我还是劝你辞职算了,一个没有思维能力的人如何能做一个法官呢?你不是在贻害社会大众吗?说吧,究竟有什么事?”

宇文昭德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没有过一个叫牟其利的学生?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学生为什么会做律师呢?”

艾琴仿佛从来不会正面回答问题,只会不断地提出问题:“这个人跟你有关系吗?我的学生又不是一个两个,让我想想。嗯,是有这么一个人。我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兴趣,他的确曾经是我的学生,但他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和设想去继续自己的研究。”

她似乎对这个牟其利很失望:“听他自己说,在本科毕业后考了法律职业资格证书,读完我的研究生转头又去做律师了。在我眼里,这是一个投机取巧追逐名利的人。你问他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宇文昭德解释道:“他是我审理的一个案件的原告方当事人的委托代理人,被告方调查了解到他曾经是你的学生,他们还了解到你是我的妻子,所以认为我不适宜担任该案的审判长,应当自行回避。我只是想从你这里证实一下,这个牟其利究竟是不是你的学生。”

艾琴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你在和我讲一个笑话吗?他是我的学生不假,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仅仅因为他是你妻子的学生,当事人就可以提出这么一个无理的要求?这是侮辱法律的尊严,还是侮辱法官的智商?”

艾琴继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从法律的角度来讲,如果没有法律法规严格禁止的规定,就不能作为任何依据来妨碍对方行使自己的权利,更不能妨碍法官行使自己的审判权。他们提出的依据是什么?法律有这样明确的规定吗?没有这样明确的规定,当事人有什么权利可以据此提出申请?你不觉得他们这是在无理取闹吗?”

宇文昭德继续解释起来:“他们依据的是最高法院司法解释中的一条其他条款,具体内容是:与本案当事人之间存在其他利害关系,可能影响案件公正审理的。他们认为这个‘其他’是兜底条款,应当可以作为自己提出申请回避的依据。”

艾琴变得更加愤怒:“这就让我更不明白了,他们说的这种其他的利害关系,和我有关吗?牟其利收取的律师费与我有关还是与你有关?只因为他曾是我的学生,就能硬扯上利害关系?这就是你说的最高院的规定?这是一种什么逻辑?”

艾琴越说越激动:“他们引用的这种兜底条款,看起来似乎是要让某些规定更加完善,实际上却只起到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反作用,导致不该产生歧义的地方却发生了争执。这是条款制定者的懒惰和不负责任。如果不能列明所有情形,不得不用‘其他’这样的条款来兜底,也要根据上下条款来正确解释,而不是为己所用进行随意解释。你说是不是?法官先生,你难道真的失去了思维能力了吗?”

宇文昭德不得不继续解释道:“我当然知道他们引用这个兜底条款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为了维护公平公正,为了避免影响到司法的权威性公正性,为了使审判权不受怀疑地正确行使。我觉得自己应当给当事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能简单地给他们一个结论。按照传统的观念,只要有瓜田李下的情形,就应当引起足够的注意。”

艾琴却不吃这一套说辞:“如何维护司法公正,是你这个法官的事,我不需要与你这位法官来进行论证。如果你以为迁就当事人无理的要求,就是为了维护司法公正,我觉得这实际上是一个伪命题,是一个重大的误区,或者毫不客气地说就是一个笑话。迁就当事人的结果,只能是损害司法权威。没有司法权威,何谈司法公正?”

艾琴的话变得严厉起来:“一个法官,如果连自己的司法权威都不能维护,还如何来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还如何实现司法公正?纵容和迁就当事人的无理诉求,就是对法律秩序和规则的破坏。你这是放弃自己的职责,而不是你口口声声所称的维护司法公正。即使有瓜田李下的情形,也并非都必须视为禁区。只有法律规定的瓜田李下的情形,才应当作为禁区,没有法律规定的情形就不应当视为禁区。”

宇文昭德当然明白艾琴说的道理:“我很理解教授所说的这些道理,在司法实践中,我们还是应当从严要求司法者。这种从严要求是不会影响司法权威的,更不会影响到司法公正的。司法权威的建立必须获得大众的认可,必须得到社会的认同,而不是司法者通过维护自己独有的尊严所能实现的。理论与实践还是存在一定差距的,如果我们一味地从理论上来开展司法工作,在一些情况之下,社会效果和法律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艾琴仍旧坚持自己的观点:“法官先生,还是不要为你在原则性问题上的摇摆立场自我辩白吧,这些观念我是不会苟同的。不要拿所谓的社会效果,来搪塞司法庸俗化的问题。就拿你这件具体的事情来讲,你很清楚当事人提出的所谓事实与依据都是站不住脚的,却偏要向这种牵强附会的理由低头,为了避嫌而逃避你的职责。我说的不对吗?应该是正中你的要害了吧?”

宇文昭德知道艾琴认定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我的教授,你能不能客观和理智一点,不要处处以你的那套理论的东西来要求,来对待错综复杂的实践问题。否则,你就会钻进理论的死胡同中,严重背离现实生活的。”

艾琴毫不客气地纠正道:“我再次提醒你,我是教授,不是你的教授,是某某大学某某系的教授。连这个概念都能搞模糊,你还谈什么公正与公平?我承认在法律意义上是你的妻子,但不是你的教授,不是你的私有财产。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概念和观念问题,你难道连这样一个起码的概念和观念问题都分不清吗?”

宇文昭德像往常一样只能选择妥协:“不得不说,每个职业都有自己应当遵守的职业规范,它们像一道围墙那样,挡在了不同的人群中间。如果不能从对方的角度来理解问题,会不可避免地导致隔阂和冲突。这不是理论问题所能解决的,而是应当降低或拆除这些职业形成的围墙。不然的话,就会像你我之间的情形一样,很难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来理解彼此的言行。”

艾琴的语气也随之缓和下来:“我承认职业的围墙是客观存在的,我这个教授也有很多不被社会或同行所接受的观念。它们或许是错误的,或许是正确的。无论对错,都需要一个论证的过程。我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我也愿意尝试理解别人的不同观念,但必须要有原则,没有原则性的立场会犯极大的错误。”

宇文昭德想起了那几张照片:“被告方还提到了宇文楚楚的事,拍到了宇文楚楚与你的这个学生,在一家餐厅里比较亲密的照片,认为这个牟其利可能是宇文楚楚的男友。他们以同样的理由要求我主动回避审理该案。”

艾琴的愤怒又瞬间爆发了:“岂有此理,这不是要株连九族吗?这也是当事人享有的权利?我看你还是不要当这个法官了,你只能做一个慈善家。你在滥用你的慈悲情怀,违心的退守到自己道德防线的人,是不能够做一个合格的法官的。”

她忽然又有些警觉起来:“宇文楚楚什么时候和这个牟其利搞到一起去了?我怎么不知道?不行,我要制止她!这是一个不可靠的男人。你也可以和她说说,算了,还是我来说吧,你没有能力说服自己的女儿。”

宇文昭德不由地笑起来:“她在你的身边,你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吗?不要让这个在你眼里是问题学生的人成为你的女婿啊!我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的确不是能靠得住的男人。”

艾琴不可置疑地说道:“这一点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再让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事就挂了吧。晚安,法官大人。”

宇文昭德终于听到妻子一句难得的问候:“好的,晚安,我的教授。嗯,对不起,请你原谅又说错话了,晚安,某某大学某某系的教授艾琴女士。”

宇文昭德似乎看到了电话那端微不可察的笑意,无论是面对面,还是在电话讨论中,每一次宇文昭德在艾琴面前败下阵来,她都会露出这种嘲讽的笑意。他知道她的内心也是柔软的,只是从来不会在原则性的问题上,对任何人作出丝毫的让步。

宇文昭德放下手机,随手拉开了书房的窗帘,望着远远近近的灯火,内心沉入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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