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圜丘坛上,雷宝儿的无力已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拼完那一百多个零部件之后,他的动作几乎就停了下来,每隔一两分钟才能再找一个,把它拼合上去——还不一定对。
他紧盯着地面上的零件,嘴唇蠕动,仿佛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然后,在这样的大冷天里,他的鼻尖冒出了一点汗珠,细细密密,却完全不可忽视。
这时,宋九段突然开口了,他道:“宝儿,如果你觉得不行,你可以随时放弃,没有人会怪你的。”
这话放在更早之前的话,可能还有一点说服力。但现在,何七段已经说出了文物协会的目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开口的不是何七段这样一个长老,而是宋九段、宋墨工。
九段墨工,在文物修复界拥有着极为尊崇的地位,说话份量之重,是连长老们也比不上的。
事实上,直到现在,还有一些同情雷宝儿的人,对三位九段暗暗怀抱着一些希望。他们希望由他们站出来,打何七段的脸,保护雷宝儿这样一个孩子。
但更多的人意识到,三位九段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站出来,事实上就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了。
而现在宋九段站出来对雷宝儿开口,这是说,他也要站在文物协会一边了?
雷宝儿头也不抬,冷笑一声,道:“当然了,当然没有人会怪我。你们只会高兴——高兴得要死!”
他抬起头,愤恨地看着宋九段,道,“我家的东西,凭什么给你们!”
宋九段沉默片刻,他的面庞刚硬,每一根线条都像刀刻斧凿出来的一样。他道:“如果你没有能力做完你手上的工作,没有能力保存你先祖传下来的那些东西,你的确就应该把它开放出来。”
雷宝儿只说了三个字:“凭什么?”
宋九段抬起了头。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不再回避雷宝儿的目光。
他声音朗朗,回答雷宝儿的问题:“就凭,这些东西实在太重要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份量却非常之重。
雷宝儿气极反笑:“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宋九段朗声道:“这是正当理由,再堂堂正正不过了。”
他上前一步,踩在零件的空隙之中,向着雷宝儿走去。
他道:“众所周知,华夏的文物工作因故延迟了许多年,无数文物流失、被破坏、亟待修复。无数建筑历经风霜雪雨、破败不堪、宫殿倾圮、杂草丛生,等待被修葺。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有很多事情已经赶不上了,如果再不抓紧,将会有更多的文物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道,“每一个古建筑,修葺时间都极为漫长。这座天坛我们修了多久?早在人们看见之前我们就已经开始,大修十年,小修二十年,才慢慢将它恢复成眼前这个样子。其他建筑呢?如果就这样磨磨蹭蹭下去,我们还有多少建筑能够保留下来?”
宋九段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他的表情向来都很严肃,让人望而生畏。而此时,他再不吝惜语言,直视着雷宝儿,道,“样式雷是一个伟大的家族,他们做出的贡献我们永远铭记在心。雷家先祖留下了这么多辉煌的古建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你无心学习、整天荒废,又有什么能力守一些?难道我们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家的东西失传,看着你先祖建立起来的辉煌建筑文明就此毁灭吗?”
“这是你身为一个雷家后代,应当做的事情吗?”
宋九段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如同雷鸣一般。圜丘一带本来就经历过特殊的声学处理,他的声音被一圈圈地传到了四周,笼罩在整个空旷的广场上,震响着所有人的耳膜,也震响了所有人的心。
坛上坛上一片沉默,除了宋九段以外,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他们的心里波澜起伏,实在无话可说。
到最后,宋九段的声音终于缓和了过来,有些惋惜地道:“宝儿,这几年,我一直在看着你。你母亲对你费了心,请了许多老师来教导你基础,想让你恢复先祖的荣耀。但是,你却频频逃学,不愿意听从她的安静。”他摇了摇头,叹着气道,“今天这祈年殿烫样,是文物协会,也是我们几个给你的最后机会。如果你能完成,表示你还有一些希望,能够真正继承雷家。但现在……”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坛上看去。
空旷的圜丘坛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小雪,雷宝儿站在雪地之中,显得格外幼小势弱。
不久之前,看见同样的一幕,大家心里产生的是同情。
他们同情雷宝儿,觉得文物协会欺负他太过分。
但现在,听见宋九段的话,他们的心里又产生了另一种想法。
是啊,这孩子太小了,听说又很顽劣。这样的他,不具有任何力量,又怎么能够承担得起样式雷家族这样重的担子?
过于辉煌的过去,对于这孩子也说,又何尝不是一个重负?
宋九段的最后半句话在叹息声中消失了。
雷宝儿也一言不发,他笔直站在雪地里,虽然幼小而势弱,却一副倔强的样子。
董枫站在上方,把宋九段每一句话都听在耳朵里,他心潮起伏,陡然间明白了自己刚才的那一点疑惑。
这就是文物协会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