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陈平安再次游曳在身上的视线,萧朴只得跟上一句,“我还没当上樱桃青衣总舵魁首,不敢打包票说什么,但是我会与总堂寄信建言几句,遇见了大骊外出的刑部供奉和粘杆郎,主动退让就是了。只是此事成与不成,还需要总堂那边议事定夺,我说了不算。”
陈平安点头笑道:“一桩生意的起手,不在钱货,而是诚信。”
只是萧朴难免心中惴惴,不止一两次了,此人不看她脸庞,偏要看身段。
男子看女子,不看面容看胸脯,不重眉眼重腰臀,果真与那姜贼一般口味?
陈平安真正感兴趣的,当然不是萧朴所误会的这些有的没的。
而是这位青裙妇身上那件施展了多重术法禁制的法袍,好像是一件半仙兵起步、甚至有可能达到仙兵品秩的山上至宝。
而且陈平安越看越觉得眼熟,原来先前在合欢山地界,貌若稚童的真人程虔,他身上有件法衣,气象壮丽,是那金阙派代代相传的镇山之宝,传自天君曹溶某位弃徒,本身就是一本“无字道书”。可以帮助程虔打通幽明关隘,一定程度上无视阴阳相隔的禁制,穿过鬼门关,能够以阳间活人姿态,行走在黄泉路上,不过在阴间能走多远,估计还得看修士的功德多寡、道力强弱。
但是青裙妇身上这件,与程虔那件道门法衣又有些差异,不光是品秩更高那么简单,而在于有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七曜天象,有左旋、右旋之别。程虔身上道衣是左旋,青裙妇所穿法袍是右旋,这就对了。
真人程虔是个大活人,萧朴却是鬼物之属,需要恰好相反,才可颠倒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各自凭此行走冥府阴间道路。
刘桃枝以心声笑道:“萧朴,你我心声,比如现在,陈国师都是听得见的。至于心声之外的念头,能否一并被陈国师看破,我就不清楚了,不好确定。”
萧朴道心一震,脸色难看。她心中惊骇多于惊讶。
陈平安微笑道:“境界低微,只是我们相互间离得不远,近水楼台先得月,才勉强听得见模糊心声,至于念头,何等隐蔽,看不破,只能靠瞎猜,未必猜得准。”
刘桃枝笑道:“陈国师确实是以诚待人。”
陈平安笑道:“我猜这句不是正话反话?”
萧朴幽幽叹息一声,不说别人,只说她这辈子,好像但凡是个姓陈的,都不好招惹。
老娘上辈子欠你们姓陈的啊?
陈平安拱手抱拳,“后会有期,下次喝酒。”
刘桃枝抱拳道:“下次重逢,估计是别洲再会,同在异乡了,到时候刘某再喝喝看二掌柜的青神山酒水,到底真不真。”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身离去。
上次在文庙议事,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她都没说什么,你们外人说真说假,又不作数。
刘桃枝就要返回石台,行完课业,再离开崇阳观,离开宝瓶洲。
在一袭青衫长褂转身跨出第一步之时,刹那之间,本来自怨自艾的青裙妇人,如同被人鸠占鹊巢了身躯,萧朴魂魄连同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霎时间就像变成水边某位捣衣女子手中的一件清洗衣服,拧干溪水,一并拧为长绳似的一截,形若一截短枪,又似一把青色长剑,笔直一线,撞向那位年轻剑仙陈国师的后背心。
异象横生,过于迅捷,且无声无息,刘桃枝才脚尖一点,身形飘向巨石空中,只是凭借刺客的本能,觉得不对劲,刘桃枝蓦然转头一看,这位鬼仙当场瞠目结舌,饶是道心坚韧如他,依旧是注定阻拦不及了,可刘桃枝却没有就此坐蜡,由着事态变得更糟,他就想要将“萧朴”魂魄一把拽回,定在原地,哪怕此举会将她的魂魄与法袍撕裂开来,伤到她的大道根本,总好过“萧朴”再次出手,失心疯了,与那陈剑仙来一场不惜性命的玉石俱焚。
恍惚间,刘桃枝只觉得天关地轴同转,眼中景象一换再换,就像被人按住脑袋盯着桌上的十几张画卷册页……
最后刘桃枝置身于浩浩冥冥无垠虚空中,一挂银河五彩绚烂,星河璀璨,又有一座金色长桥横亘太虚境界中。
“萧朴”魂魄连同那件青裙的这一手刺杀,势不可挡,刘桃枝连连掐诀,辅剑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定住萧朴魂魄丝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青色的一鼓作气,将那些纤薄如纸张的幻想天地,悉数破开,发出一连串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继而连破对方临时布置而起的密集剑阵,符阵,雷局,如同神灵庇护的浑厚拳意,数件法袍,分不清是枪尖还是剑尖,抵住那陈平安的后背心,一透而过!
那“萧朴”犹不解恨,明显想要得寸进尺,彻底捣烂这位年轻剑仙的身躯,再搅碎魂魄,让他何止是跌境,必须身死道消!
兴许是陈平安体魄与神魂的坚韧程度,还有笼中雀和井中月的存在,三者叠加,都出乎了这位刺客的意料。
无垠太虚境界中,刺客悠悠叹息一声,功亏一篑。只是杀个仙人,都这般难吗?
如果只是伤而不杀,陈平安伤势再重,即便跌境为与凡俗无异,依旧毫无意义。
知道此人道龄不高,却不好杀,只是没有想到是如此难杀。
真是天意。
合道十四境之路,当真走不得捷径?
既然一击不成,只好反身而退。
刘桃枝好像再次陷入某种溺水的处境,呼吸一滞。
画卷景象,如潮水退去。
与此同时,萧朴神魂深处,一粒芥子心神的“客人”,轰然崩碎开来,散作一缕青烟,被人取走。
先前祭出一条纤细光阴长河,就是此人一条术法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