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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的日子并不长久,冬十月,西路传来噩耗,蒙古军攻破西夏重镇灵州,剿杀西夏精锐二十万,兵围都城中兴府。皇帝自感唇亡齿寒,忧心不已,在内廷新设益政院,与杨云翼等终日论求良策,然而每尝议到最后,君臣皆感积弊已深:军队纪律涣散士气低落,国库空虚财政蹇蹙,百姓贫苦艰难无以为生,南临世仇北接强敌,好不容易重新修好的西夏却覆灭在即。国破思良将,皇帝追念开国时如云将星,苦求不得,长自喟叹,益政院谏议裁撤冗官冗将,节省宗室戚里用度,然而皇帝担心朝堂会因此动荡生变,危及社稷,只得缓缓图之。
完颜宁听闻后,心知宣宗任用吏员监视百官已久,朝臣尸位素餐,唯知表演忠诚,蒙军一来则呼天抢地挥泪如雨,蒙军一去则弹冠相庆争奏祥瑞,全无一点务实举措;而新君虽有救亡图存之心,却无卧薪尝胆、除弊革新之志,这十年苟安河南地,全仗西夏牵制,如今西夏灭亡在即,金国也来日不远了。她想到此,心中更觉冰凉,自忖一生所愿无非尽心竭力报效国家,一旦国家不存,自己又何以焉附?
转念一想,又想到纨纨,心道:“朝政之事我无法做主,纨妹那里可不容有失。”于是命宫人备车往济国公府。
车辇出了南门,便往龙津桥方向行来。流风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叫骂声,随后宫车急停,周围惊呼之声四起,夹杂着奔跑的脚步声、惊慌的哭泣声和各种物品撞击坠地之声,十分混乱。流风急忙搴帘而探,却见前方龙津桥上有一中年妇人在火堆旁捶胸顿足哭喊叫骂,更发疯似的意欲挣开两侧甲士,一个劲地往火堆里冲,周围百姓或驻足观看,或奔走呼叫,闹得这一带人仰马翻,场面极为不堪。随行的殿前军见状,恐长公主受到冲撞惊吓,早已各持兵刃将辂车团团围住。
完颜宁纤眉一蹙,沉静地道:“把车停到路边去,这样居中挡道,百姓们不便逃散。”宫车移到路边之后,她又面不改色地搴帘而望,对侍卫道:“速去告知开封府,理一理她有什么冤情。”说罢,忽见一骑向自己驰来,马上之人缓带轻裘、风神迢递,正是承麟。
承麟在宫车旁勒住马,皱眉微责道:“你胆子也忒大了,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完颜宁浅笑道:“兄长怎么也在这里?”承麟白了她一眼:“我来做正事,才不像你。”说罢,回头向侍从道:“带回去!”完颜宁定睛一看,才见马后几个侍卫装扮的人正绑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少年肤色微黑,一双眼睛精光流动,明亮至极,此刻见了完颜宁,忽然哀声道:“神仙姐姐救救我,小人原是路过,多看了几眼龙津桥上的热闹,得罪了这位贵人。姑娘神仙一样的品格,必也是菩萨般的心肠,求姑娘救我……”完颜宁转顾承麟,后者笑骂道:“贼小子,你看错人了,她可不好骗!”少年并不理会,只是哀求完颜宁相救,完颜宁环顾四周,怕他也同那妇人一般闹将起来,便和言道:“莫怕,我与你同去,待问明了事由,你若无辜我自送你出来。”那少年闻言,面色一沉,随即低头不语,似在苦思脱身之计。承麟见状,怕他节外生枝,忙拨转马头带他回去。
到府中后,杜蓁迎了出来,那少年又故技重施,向“好心的夫人”哀哀求告,杜蓁心善,便要开口求情,完颜宁轻轻拉她手臂,低声道:“嫂嫂别急,且听兄长问他,问明白了再放不迟。”承麟本不愿杜蓁参与此事,此刻也只得由她,于是便领了妻妹同去堂上,设座于帷屏之后,自己则讯问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家乡何处?”那少年镇定地道:“小人姓李名冲,青州人氏。”承麟颔首:“你因何来到汴京,父母何在?以何为生?”少年淡淡道:“我家被朝廷括田括地,父母都死了,我活不下去,便到京城里来寻个生路。”承麟又问:“你与葛宜翁之妻如何相识?”少年讶然道:“葛宜翁是谁?我不认识,也不认得他婆娘。”承麟笑道:“你不认得?那你为何要帮她?”少年直喊冤,承麟面色遽然一变,本来玉树琳琅的一张笑脸,顿时寒气逼人,森然道:“你以为我今日才看到你?那婆娘去敲登闻鼓时,我已见过你,今日她在龙津桥积薪纵火,你又在暗中察看,还说不认得她?”少年面不改色,依旧镇定地道:“贵人真的冤枉我了,登闻鼓和龙津桥两处都是闹市,我常在此地找营生,碰到热闹停下来看一看,也是人之常情,怎说我认得她?”承麟笑道:“如此说来,我不曾看错,她敲登闻鼓时你也在旁边看热闹?”少年点头称是,承麟冷笑道:“既如此,你刚才怎说不知道葛宜翁是谁?那妇人敲登闻鼓之时呼天抢地,反复陈说丈夫冤情,你岂有听不见的?分明是存心欺骗,露出破绽来了。”那少年语噎,眼珠一转,又哀求道:“我方才怕贵人追究,才一律撇得干净,我是听过她喊冤,不止是我,许多围观百姓都听到了的,贵人要把他们都抓来灭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