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一阵狂跳,第一反应就是懊悔,不该说得这样直白,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恼恨。他既恨又忧,既怨又愁,忙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卧榻上,急急替她盖好被子,就要去叫人。
月池阻止了他,她道:“别去,我就是折腾了这一夜,有些累了。”
他不肯,她却坚持。她靠在他的肩上,不住地摇头:“别叫外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他们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当她还是“男人”时,严防死守,不让他越雷池半步。而当她是女人时,又轮到他害怕轮到自己坠入无底的陷阱中无法自拔。他极力想避开掺杂了蜜糖的鸩毒,可真到了这会儿时,却发现即便是佛陀也没有这样的定力。
他低咒一声:“你迟早有一日,会把自己作死。”
他替她掖了拽被角,又将手炉塞到她怀里。月池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了声。半个时辰前喊打喊杀,半个时辰后无微不至。她听见他的心跳声,真如擂鼓一般。她把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你看,我不用拿刀拿剑去剜,它自己就会跳出来了。”
朱厚照望着被他撂在地上的剑,只觉讽刺至极,他久久没有言语。月池渐渐缓了过来,她一面把玩着他的手,一面心思电转:“为何不说话?”
他将手抽了回去,摩挲着她的脖颈。他的手心滚烫,时轻时重他道:“朕在想,当初你刚进宫时,就该立马掐死你。”
这样的色厉内荏,她轻轻一笑:“除非你一辈子不见我,不看我的画像,不听我的消息,否则终究是无用。”
他有时竟然会觉有些无助,无论他怎么掩饰,她总能看破他的软肋,她是吃定了他了。可要他亦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他也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坚持。他更心知肚明的是,一旦他彻底让步,得来的未必是爱情,亦有可能是钢刀。
他变得坦然起来,他直言道:“你惯会笑别人,却不知是当局者迷。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高不可攀,值得让朕不惜一切。你总不能每次无法以理服人,就以情来逼人就范吧。”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继续道:“人心只有方寸大,碎一点就少一点。你不会想步上母后的后尘。而你,还和母后不一样。”
拖延时间的伎俩被戳破,还被打成了□□,让她也不免心生恼怒。月池缓缓抬起头:“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她坐直了身子,他怀中一空,只觉心也是一空。她沉吟了一会,方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在过去,我们虽一齐推行新政,可终归是面和心不和。我推行新政是为了‘新’,而你推行新政,却是为了回到‘旧’。”
朱厚照身形一顿,他问道:“何谓‘旧’?”
月池道:“一如太祖太宗在位时,乾纲独断,天下奉养,臣民循规蹈矩,各顺其性,各安其生。所以,旁人都必须是弱者,因为只有毫无抵抗,才会怕痛,才会听话。”
朱厚照眼中划过一丝异彩,他轻抚她的面颊:“能看破这点,算不上什么本事。”
月池蹭了蹭他的手心,她长睫微动,再抬起眼时又是流光溢彩:“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怕痛,有些人甚至不怕死。就是这些人,逼您逼得更甚。所以,您还要权威,要祖训、要神化、要恩典、要圣人之言,要让人心悦诚服地顺从。”
朱厚照一愣,她现在看起来就像小猫一样,乖巧娇柔,可谁能想到,她会是这样……他不由自主地贴过来,他们的呼吸几乎融为一体。他呢喃道:“可惜的是,世上总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破迷局。”
月池又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了,他的嘴唇划过她的脸,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低哑得不像话:“……那要是有个人,既聪明又不怕死呢?”
他失笑,喉咙似已发干:“那这个人,要么在朕的床上,要么在朕的刀底。”
他低头就要吻下来,却被她挡住。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嫣然一笑:“你总不能每次说不通道理,就来以色相诱吧。你不会想步上我前任的后尘。而你,还和他们不一样。”
这等于把他刚刚的话,变本加厉地还回来。又是前任,他在好笑之余,又觉妒火中烧,当即就要开口,却被她按住。
她摩挲着他的嘴唇:“别着急,我想除了那两个选择。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我们也必须走第三条路。您比历代先帝要好一些,至少深入了军中,可民间之事纷繁复杂,不是深居宫闱之人,靠几本奏疏就能看破的。您可能没有发现,早就回不到过去了。”
朱厚照的心中犹如静水,泛起重重涟漪。他只听她道:“各安其分,不敢逾越。这类的稳定与安宁,都建立在静态、封闭之上,建立在富者不过富,贫者不过贫的时代。可现在呢?”
她瞳孔又黑又亮,“你早就做不到了。商业在发展,村庄被打破,财政已然败坏,兼并在不断地膨胀。你没听过那些士人的感慨吗?‘出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资交捷,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毁。东家已富,西家自贫。高下失均,锱铢共竞。互相凌夺,各自张皇。’【1】曾经的那种静谧安详,早就被变数打破。农民有的变成暴民,有的变成商人,商人有的变成士绅,有的变成地主。而士绅,有的变成豪强、有的再沦为庶人。多方密切勾连,各个击破的手段就不会再那么顶用。一切皆流,一切皆变。您想在变之上维系不变,只是痴人说梦。”
朱厚照别过头去:“朕本就没指望全然回归开国的盛况。这么多年的放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拉回来的。”
月池道:“可实际上,开国的那会儿也算不上盛况。洪武爷的制度,本就是有问题的。”
朱厚照的眉头深锁:“你的胆子真是能包天了。”
月池靠他更近:“我不信您没有发觉。洪武爷曾经的那种做法,用政治手段强行干预经济,规定每个阶层的服饰,将运粮、纳税庞大的任务委托给民间,不以不能统筹协调为耻,反而将民间负担这些视为占了便宜。委任富户做甲首、里长和粮长,希望削弱富户的实力,来减少土地的兼并,可实际上呢,运输混乱无序、粮食损耗贪污。还有盐的开采和运输,您应该还记得我带回的资料吧。”
朱厚照目如鹰隼,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月池一笑:“我想说的就一样。您这么聪慧明达,应该知晓,在规矩内行事,即便乱起来也有限,可要是没有规矩,能闹出多大的事可就说不准了。北伐之后那场民乱,就是铁证。而洪武爷的规矩,那些万世不易之法,早就无法适应这个变动的天下。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钱神当道,民风不复,您回不到过去,要么适应新的变化,变更自己的政局,要么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奢求所谓无上权柄,那在现状之下,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闻言讥诮一笑:“如是朕选择了后者,那么就彻底沦为输家。试问一个输家,又如何配得到你。即便占了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你是这个意思吗?”
月池又笑出声了:“你真是,太了解我了。那么,你会怎么选呢?”
朱厚照冷冷地开口:“朕的意志不会因你的几句话而改变。”
只这一句,她就明白,他还是动摇了。他一定是有所察觉的,否则不会说出那一篇劝她的话来。他只是需要人推一把。
死去的心又一次活了过来。月池道:“我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一时意气就要拉你下水。你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的话吗?”
朱厚照不解,月池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汉武帝能寻得董仲舒,你又怎会找不到一个能替你新注经典的人。’”
权力高居一切之上,它可以造圣人,也能造能人。此世有一个现成的圣人,正等着他们去挖掘。而只要她定下考成的规则,塑造上下流通的通道,官场中人为了升一步官,自会前仆后继。她想要什么样,他们就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