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一震,他想不明白,怎么适才还要喊打喊杀,这会儿又把这等机要的事报给刘瑾了。
可他不敢作声,只能乖乖将账簿交由刘瑾。刘瑾颤颤巍巍接下,这不看则已,一看则瞠目结舌。他道:“这才开关了多久,就有这么大的利润!”
杨玉道:“臣差聪明能干的亲信在两地调查了月余,是海外那些蛮夷,对我们的瓷器、茶叶、丝绸俱是爱不释手,所求甚大。但我们的商人和百姓,却对那些洋玩意儿没多大的兴趣。他们买我们的东西多,我们要他们的东西却少,以至于两地有了在这几个月就吸入了大量的白银。而当地的大员和皇商只报了约一两成回户部,其余九成就拿来分肥。依臣看,他们是卯足了气力,要将南方四省的大员全部喂饱,以待长久把持财路。”
刘瑾一时目瞪口呆,这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要上天呐。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李越不继续开关,而要一定要坚持肃清吏治。吏治不整顿,大家忙活再多,也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裳。
他想了想道:“李越虽冲动了些,可她的确是为了大明江山而计。此等厚利,如任由这些蛀虫钻营,只怕要毁于一旦。咱们那些官员,连您的好处都要搜刮,难道还会放过那些蛮夷吗。要是他们敲诈勒索太多,谁还会万里迢迢赶来,给咱们继续送银子?”
道理很简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番邦之人为什么愿意给大明输送那么多白银,是因为他们把东西运回去之后,能在本土赚取更多银两回来。可要是大明的官员狮子大开口,将贸易环境搅得一团糟,让人家与官通商无利可赚,宁愿通过走私渠道来获取商品,这生意自然就是做不下去了。
朱厚照道:“朕正因顾念此,有意将与外邦通商建交之事,委托司礼监。”
刘瑾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后他的心中涌现巨大的惊喜。他就知道,皇上不可能厌弃李越,只要他能搭上这艘船,自是有天大的好处等着他!他连连叩首:“老奴必当肝脑涂地,死后而已!要不,老奴这就去劝劝……”
朱厚照道:“不必你去。你们只需要,替朕试试她。”
刘瑾和杨玉对视一眼,眼中俱是迷惑不解。刘瑾鼓起勇气道:“老奴愚昧,不解您的意思……”
朱厚照偏头笑道:“这有什么不解的,就说朕要死了,看看她是什么反应而已。杨玉和她打交道不多,老刘可是她的老熟人了,你猜,她是会去紧急运送婴孩来鱼目混珠,再塑父皇的旧事,还是满宗藩搜罗年纪尚轻、性格软弱的孩童,过继在朕名下呢?”
刘瑾骇得魂飞天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是真心觉得,这些事李越都能干得出来。朱厚照笑道:“不管她要什么,你们都尽力帮就是了。”
杨玉犹豫片刻,终于支支吾吾说出来:“那要真是闹得太大,动摇国本,我等是否要及时拿下……”
朱厚照微笑着摇头:“你还是太不了解李越。取了她的性命,并不算是真正杀了她。只有摧毁她的图谋,禁锢她的自由,让她一辈子都在四方天里度过,才叫真正杀了她。”
宁作野中之双凫
最艰难时能陪你到最后的,其实也只有我。
曹闵已然到了南京刑部,他怀揣着怒火而来,一至衙门还没喘口气,就差人去调查。他心知肚明,要大事化小,需从两个方向着手,一是调查清楚自焚案的根底,二是要向士子做好解释工作,让他们不要被人当枪使。
要做到前者并不难,李龙的秉性和生平,在当地并不是秘密。特别还有其妹李凤姐投河时写得遗书,更是随着《萱草记》的流行广为流传:“父无情日夜毒打,兄无能袖手旁观,仆无忠任意欺辱,吾无奈唯有自裁。”
曹闵道:“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顾,这样软弱无能的小人,真会像他的遗书中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不成。这其中必有其他缘由。”
于是,他和南京刑部官员,提来舒芬会审。会审之日,万人空巷,带儒巾的、带瓦楞帽的,挤挤挨挨地立在衙门口。
这样的境况是大大出乎曹闵意料的,可依照律法,这样的流程必须要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然而又让他没想到的是,舒芬的确是一个实诚君子,他坦言了李龙性格中卑劣的一面。他面带羞愧道:“我曾无意间见过李家大姐一面。在她投河去后,我一直懊悔,没有早点救下她。李龙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向我不断索取金银。在我将要议亲后,他担忧我有了妻室,对李家大姐的钦佩之情会减弱,于是提出结姻亲……”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一些人开始指指点点:“这是要连死人都不放过,都要利用干净。”“他脑子有毛病吧,居然想把自己的死鬼妹妹和活的举人结冥婚!”
这时,已经有人回过味来,这只怕李龙心中有怨,为了杀人,这才找了一个由头。可也不对,人要是不被逼到绝路,又岂会愿意去死呢。
果然,在南京刑部尚书孙需询问:“这么说,李龙戕害尔等,纯属私怨,而非是公心?”
舒芬依然如实回答:“回禀尚书,他宁愿带着一家老小全部归西,也有科举改制绝了他最后一线生机的缘故。诸如他这种屡试不第、天资平平之人,连考上府学都难,又何谈其他。他自觉前途尽毁,这才自焚。学生想来,他自觉单凭一个秀才的性命,不足以震撼朝廷,这才拉上我们。”
曹闵的眉头一皱,他道:“朝廷开科取士,本为选拔人才。如今天下承平,北与鞑靼议和,南于广州、泉州开关,整治倭患,正是大治之时,用人之际。然朝中新科进士,熟于经义,却疏于实务,对大小政务,难以上手。陛下与诸位上官,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行学政改革,在官学之中设律学、算学等科目,待诸位学成,自可更好为朝廷效力。这当是文坛盛事,大家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为何反倒诸多非议?”
舒芬答道:“庙堂之上诸位相公,自是为国为民,高瞻远瞩,可学生斗胆,或许是因他们站得太高,反而看不到下头的苦楚。”
孙需闻言喝道:“大胆,安敢非议上官?”
舒芬拱手道:“学生岂敢,依学生愚见,此政固是大善,只是我等见识浅薄,恐得等一些时日,方能看到其中的好处。”
曹闵问道:“你这是何意?”
舒芬朗声道:“请恕学生直言,待到官学遍布乡野,学政清廉如水,先生个个博学,不论高门或寒门,皆能在官学中学到真正的策论之道,律算之术,那时,大家想必都会对科举改制大加赞同。可要是以上皆无,乡野之人仍求学无门,学政仍良莠不齐,先生学问仍差别不小,最后是高门窥大政,寒门空嗟叹,请恕学生等斗胆直言,这注定不得民心。今日死五人,日后只怕死得不止五人!”
孙需与曹闵对视了一眼,一时俱哑口无言,他们皆心知肚明,以如今大明的吏治和财力,根本给不了学子们一个相对平等的学习环境,既然无法承诺,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而衙门外的一众学子,听罢后却是齐齐叫好,赞赏不已。科举本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大家摸索了多少年,才摸清了慢慢往上爬的规则,如今上头把路子缩得更窄,却无法给予充足的保障条件,这叫大家如何同意,怎么同意?
江南学子自焚案就此落下帷幕,虽揭穿了李龙是个卑劣小人,此举多是为了报复人,泄私愤,可一众学子对于学政改革、科举改制的不满,及其本身的弊端不足,却更加清晰地揭露出来。
曹闵长叹一声,自知科举改制怕是要缓一缓。他于是开始想法子保住李梦阳。他开始频频提审李东阳的同僚及闹事的学子,可出乎意料的是,大多数人竟然是众口一词,极言李梦阳的不是。且随着他逼问越甚,人家说得就越过分,有些低级官员甚至当面直叱:“曹御史莫不是有意为他开脱,这才逼人改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