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道:“怎可为虚名,而损自身。再说了,张氏族人并不是傻子,只要皇后微露一些意思,我再和张奕聊聊天,自有一群人上着赶着去劝太后消停些。”
“那万一太后去告状可如何是好?”贞筠道,“皇上总是看重自个儿的亲娘。”
月池道:“皇上都被烦得焦头烂额了,哪有空来管家务事。他若问皇后,只消跪下请罪说一概不知。毕竟某人前科累累,即便是亲生骨肉也不敢全信。放宽心,凡事有我呢,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了。”
贞筠闻言终于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告诉你准没错。明儿我就进宫去!”
月池微笑颌首。可出乎贞筠意料的是,婉仪一面热敷红肿的膝盖,一面生气道:“筠丫头,你是越大越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前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转头你就去告诉了李相公!他病成那样,怎么好让他为这些小事劳心!”
贞筠很是委屈:“这怎么能算是小事呢。我也没直说啊,是她与我聊家常时偶然提及了娘娘的近况,我怎么能信口雌黄呢?”
婉仪心头一震:“你是说,是他主动问起的?”
贞筠道:“是啊。都是一家子骨肉,姐姐,你何必同我们讲这些虚礼?若不是我偶然碰见,你是不是一直要把苦水往肚里咽。姐姐,只要你过得好一些,我们劳心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婉仪垂眸不语,半晌还是道:“这都是我的命,我也只认命就是了,何必牵连旁人。母后也并未作甚,只是每日叫我去立一会儿规矩罢了。这在寻常人家,都是常事,更何况是帝王之家。”
贞筠还待再言,婉仪道:“行了,不要再多说了。此事就此作罢。若再有下一遭,我就、我就不让你进来了。”
贞筠一时气闷,却知自己的表姐说得出做得到,也不敢再辩,只得强忍委屈与怒火离开。
幸好,月池早有准备。上次轰轰烈烈的外戚案虽让张岐和张奕饱受惊吓,但事后,朱厚照也给了相应的好处,除了对包括张岐在内的三法司大加褒奖和赏赐外,还特地对张奕推恩荫补。根据典制,‘正一品子,正五品用。从一品子,从五品用。正二品子,正六品用。’【2】张岐为都御史,是正二品大员,若要恩荫,张奕也只能做个六品官。但是朱厚照破格给他升了一级,让他做了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虽不是紧要之职,到底执掌礼仪事,算得上清贵。此外,太皇太后又给张岐之女相了一门好亲,也算是解了他们一家燃眉之急。
张岐父子因此一改先前的埋怨,对朱厚照又感念起来,还时常反省,是自己的胆量太小,跟着皇上走,不必怕翻船。而这次武举武学出了之后,张家也有不少族人,身上有先帝赏赐的武职,一时也有些惶惶不安,早就托张奕到月池这里来探口风。只是张奕想月池还在病中,若贸然拿这些俗事来烦她,恐适得其反,故而一直未提。而这次,月池下了帖子亲请他来,他岂有不来之理。
谁知,他一来,就又被月池唬得一愣一愣的。月池道:“皇后是万岁钦点的国母,因着年轻些,老娘娘严加教导也是应该的。只是万岁与娘娘毕竟是新婚夫妇,若娘娘损伤太过,皇上心中未免有些……”
张奕一时变貌失色:“阿越,你是说太后又……”
月池无奈点头:“实不相瞒,皇上为此,颇有微词。我也与张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国朝以孝治天下,无论如何,太后的地位不会有丝毫动摇。但是后族的兴盛与否,就关键在帝心了。你想想,孝肃周皇后的族人,如今在贵戚中可排得上号?最糟的是,老娘娘任性而为,惹得皇上满肚子郁气,既不能对着太后发,那就只能……”
张奕双目呆滞:“对着我们发?”
他一把拽住月池的手:“阿越,你可千万得帮帮我们,上次那回事,差点把我爹和我的命都吓去了半条。如今我也有了官职,也不敢再妄求富贵了,只想,平平安安就好啊。”
月池道:“张兄,你放心。你和令尊的忠心,皇上都一一看在眼底,否则也不会厚赐你们。但是,其他人,就难保了。特别这次,皇上要兴武科武举,若有心留难,真真是易如反掌。我与其他人虽无交情,可与你却有同窗之谊。我想着,你们到底是一族亲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其他人吃了瓜落,你们家也两面为难。”
张奕听得眼眶湿润:“阿越,谢谢你,你对我情谊,我一直牢记在心。”
月池道:“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这事要了,还得靠你们自己。我请你来,就是想提醒你,让家里的老夫人们多去劝劝老娘娘。已然富贵至极,为何不安享天伦呢?”
张奕如听纶音佛语一般,连连道:“是极,是极,我这就回去告诉我母亲。让她去游说长辈。”
这个话风一透出,张太后的伯娘、叔母都轮流去宫中打转,明面上一见皇后在旁,就止不住地夸,暗地里都劝张太后,不要出一时之气,要拉拢儿媳妇,共同把朱厚照的心笼回来。张太后本就耳根子软,又对娘家人深信不疑,如此这般,婉仪的待遇何止好上十倍。
婉仪素来灵慧,她心知肚明,天上不会掉馅饼,皇上更不会为她费这些心。能有这样的心意,又有通天的本领之人,就只有那个人,只有李越。她躺在高床软枕中,却想着江南小院里,她和他的初见。
就在各方心思各异,暗潮汹涌时,朱厚照终于想出了他的改革之策。全国武举既然费时费力,又难出成效,索性就依刘大夏之言,暂且搁置。但搁置并不代表毫无作为,他在对武学进行革新的同时,打算从十二团营中再选精锐。
明朝的京军分为京师京营和南京京营,京师京营又称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总数有十余万。平日操练时,五军营主攻营阵,三千营演练巡哨,神机营则专掌火器。三大营在洪武和永乐年间时,的确都是精兵强将,但是土木堡一役,三大营多年的根基毁于一旦。救时宰相于谦在明代宗时,从三大营中选择精锐十万,组成了十团营。十团营几经废立,演变为如今的十二团营。而原本的三大营成为了士卒口中的老家,其中的将士基本已是被皇亲国戚所驱使的工兵。
十二团营由十二位侯爵分别执掌,又设都指挥,还有太监监军。由于背景雄厚,即便士卒懒散无用,也无人能有本事让他们脱胎换骨。即便是朱厚照本人,也不能贸然动手。所以,他就打算从这十二团营中再选精锐,组成一个新的军事编制——东官厅。这就等于是矮子里拔高个儿,再认真训练,让他们尽量顶用。他为了自己训练方便,甚至要在禁中设内教场。
这可是闻所未闻。饶是开明如李东阳,也觉万万不可。勋贵们更是感受到了危机。即便朱厚照一早就再三安抚了国公们,表示会让镇远侯作为领头人,选派各豪门的子弟也入东官厅历练数年,一旦有成,就会外派出去建功立业。但是,东官厅一事,给了下层士卒上升的渠道,顶层勋贵也被朱厚照虚假的允诺所安抚,但中层贵族和将领的利益却是结结实实被损害,他们很难有不被架空之感。
他们和觉得皇帝离经叛道的文官集团开始一齐反对朱厚照。朱厚照自觉自己已然是一让再让了,当然也不肯退步。朝中一时又吵得沸反盈天。每日都有人在奉天殿把头磕得头破血流,被抬回家。朱厚照视若罔闻,别说把头磕破,就算磕死在这里,正德爷也不会眨一下眼。眼看,双方的博弈就要陷入僵局。
谢丕终于忍不住来找了月池,他坐在玫瑰椅上殷殷地看向月池:“贤弟,现下总是时候了吧?”
月池至此已经养了快一个月的病了。她穿着贞筠又花大价钱替她新买的紫绒直身,外罩荔色羊绒氅衣,面上终于现出些血色。她对谢丕点点头:“兄长素有先见之明,明白皇上的万寿就快到了,正缺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