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张太后整个人像泥一样瘫软下去,金夫人和秋华忙一左一右牢牢架住她。
金夫人忙道:“您别急啊,李越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刘瑾他已经是东厂的督主,在太监里面算是头一份了。他干什么还要谋反。李越你这么说,可有什么凭证?”
月池真是遭这老太太惊呆了,她冷笑一声:“臣匆匆逃命而来,没带什么证据。不若再耽搁一会儿,等圣上的遗诏下来,自是板上钉钉,如何?”
金夫人遭她堵得一窒。张太后的嘴唇微张,只能流泪而已。月池眼见她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才道:“您先莫急,皇后已然赶到,调人救火。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做不了什么,圣上目前应无碍。只是,这只能治标,却救不得本。”
她说话这样大喘气,连累这宫中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再重重落下。张太后的大宫女秋华都埋怨道:“李侍郎,没见您这么说话的。”
张太后亦是狠狠剜了月池一眼,她颤颤巍巍地起身,抬脚就要走。金夫人情知,她这是要赶去看儿子,这下可是再拦不住了。没曾想,居然是皇后坏了大事,不是说人一直病着吗,怎么不声不响还跑到外头去了。
金夫人正急得说不出话,没曾想却是李越却站了出来,再次拦住了张太后。她道:“娘娘恕罪,娘娘此时去不得!”
张太后斜睨了她一眼,端得是言简意赅:“滚开!”
月池仍然是八风不动,她问道:“娘娘起先稳坐仁寿宫,缘何今日又赶去?”
张太后怒道:“你这是在质问本宫?”
月池道:“臣不敢,但臣斗胆揣测,娘娘起先不去,是为了在外主持大局。可如今,圣上之困仍然未解,娘娘此时赶去又有何益?皇后娘娘已往乾清宫,她总不会看着旁人戕害自己的丈夫。依臣愚见,娘娘何不坐镇宫闱,以除奸佞。”
张太后一愣,她道:“你是叫哀家下懿旨诛杀刘瑾、杨玉?”
月池道:“此时他们还身处乾清宫,如发生正面冲突,万一他们铤而走险,只怕圣上性命堪忧。您别忘了,江彬和他们手下的人,可是已经站在了刘瑾一方。娘娘何不釜底抽薪,一了百了。”
提起江彬,张太后更是心乱如麻,她望着不远处的滚滚黑烟,喝道:“有什么主意还不快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哀家请你不成!”
月池是打定主意要抓紧时间,直奔主题,她道:“宫内宫外为何纷纷扰扰,不就是因国无储君,给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藩王们的如意算盘,不过是通过将自己儿子过继到嫡系,来名正言顺地获得皇位。为了一步登天,他们不惜向朝野各方许以厚利,这才闹得不可开交。娘娘何不彻底绝了他们的念想,在宗室之中,挑选父母双亡、品性端正的嗣子,抢先过继给圣上。储位既定,他们算盘不攻自破。他们又不知臣来此报信,只会忙着隐瞒罪行,再不敢兴风作浪了。”
她又是语出惊人。张太后一时呆在当场。
沈琼莲仔细思忖,皇后这次如能捡回一条命,回来也只能居于冷宫,要是能在张太后的主持下,给皇后过继一个儿子,至少多了一层砝码。她当即道:“李侍郎所言甚是,老娘娘,这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金夫人一听就觉不好,如李越是为其他藩王来做说客,她还能马上驳回去,可没曾想,人家是无欲则刚。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可祖训有言,兄终弟及,再说过继这样大的事,怎能这么草率……”
贞筠闻言立刻道:“祖训里的确说了,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可祖训也再三强调,需立嫡母所生,要是庶出,虽长不得立!”
金夫人道:“可先帝和娘娘就只有皇上这一根独苗啊!”
月池道:“所以,现下所有的藩王及其子嗣,都不符合兄终弟及的条件。这条规矩不再适用了。为圣上过继,才是良方。”
金夫人还待再辩,月池却没有再同她纠缠的打算:“夫人似乎还没弄清局势,您觉得,张家的富贵从何而来?”
金夫人瞥了一眼女儿的脸色,当即大怒:“你一进来说话就是夹枪带棒,皇上生死未卜,开口就说过继。我看你是为自家的富贵着想才是,倒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月池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是谁泼脏水,您心里有数。张家的富贵,由太后而来。而太后的尊荣,却是由子嗣而来。虽说不管过继谁家的儿子,名义上都要认太后为祖母。可不是亲生的,到底隔一层。要是嗣君的外家和张家起了争执,您猜,嗣君是更亲谁呢?”
金夫人万不曾想到,她会如此说来,当下张口结舌。沈琼莲与贞筠对视一眼,司礼监的公公,估计张口闭口就是国家大义,一心想劝说太后。可孰不知,太后更听娘家人的话,而对于张家的人来说,他们哪管什么天下归属,嫡系传承,也只在乎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罢了。对于短视小人,自然要以利相诱。
月池继续道:“臣不知,是哪家给您灌了迷魂汤。但请您仔细想想清楚。现下皇位没有到手,人家当然什么好话都肯说,可一旦嗣君羽翼丰满,之后估计连皇上这个爹都不会认了,难道还指望人家认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曾外祖?您总不能来拍奉天殿的大门讨说法吧。您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了,该知道我说的法子,对大家都有利。无父无母、年纪幼小的儿子,还有养得熟的可能。您再时时关爱体贴,至少还能保张家三十年富贵荣华。若再耽搁下去,等到乱臣贼子占了上风,还不把我们这些知情人全部灭口?”
金夫人一惊,她也被说乱了心绪,一时不知从何回起。月池见状又看向张太后,她道:“还请娘娘下旨,过继皇子,以保圣上康泰,朝廷安宁。”
张太后的眼泪滚滚而下,她吸了吸鼻子,却没全然失去理智:“既然有这样轻便的法子,为何外头的阁老和里头的司礼监都不提?难道这里里外外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不成?还有,皇上起先究竟是怎么病的,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月池一震,张太后身居宫闱多年,到底不是任人牵着走。她叩首道:“回禀娘娘,他们不提,一是不明圣上安危,不敢越俎代庖。二是不想开女主干政的先河,如日后太后都能左右立嗣,那凤台鸾阁的威严何在?三是想确保自己在左右天家传承上的干预力。他们想立一个,更符合士大夫理想,更符合礼教的君主。”
张太后奇道:“这么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只有你是一心为了皇上着想了?你也是文臣,难道不和你的师长站在一处吗?”
月池一窒,半晌方挣扎着道:“您问皇上因何而病,臣虽然羞惭,却不敢不说明实情。正是因臣命悬一线,皇上日夜守着臣,这才积劳成疾。乾清宫为何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外头人为何不能进来陛见,这都是圣上下的旨意,为得是保全臣的清名,没曾想却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她的语声还算沉稳,可屋内每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金夫人指着她,哆哆嗦嗦道:“你、你……”
月池深吸一口气,旁人的目光,此言说出的后果,她再也顾不得了,她只是长叹一声:“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整整十六年了。皇上最爱的花是白牡丹,最爱的酒是葡萄美酒,最爱的书是那些古今奇谭,最爱的马是那匹叫绛采的小红马,最爱的消遣是外出游乐,最爱的颜色是红色和宝蓝色,最爱的食物……”
说到此时,她却忽然卡了壳,默了默才继续说:“他以前常吃辛辣之物。可我的身子不好,他便陪我吃淮扬菜,这么些年下来,口味反而越来越淡了。”
殿内此刻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月池再次仰起头,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臣不敢欺瞒老娘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什么女主干政,什么文官权势,什么身家性命,臣是都不想了,也都不要了。我冒死逃出来,冒死和您说这些话,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皇上的安危。如若他真的救不回来了,我也不能让那些贼子糟蹋他的心血,戕害他的母亲,我要替皇爷,确保您能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