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挽住鬓发,久久没有作声,待到朱厚照都忍不住要上前时。她却回眸一哂:“这里是紫禁城,你是紫禁城的主人,既然明知我无路可逃,又为何要急急拦住我呢?”
这样飞扬的姿态,又全无刚刚的低迷了。朱厚照一愣,月池粲然一笑:“我不必逃,也无需逃。刘瑾为何只敢在这里出手,你为何要在拦住我?因为我的事情一旦公诸于众,是你们,更承担不起后果。”
朱厚照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敢说这样的话。他的双眼因又一次高涨的怒火,亮得瘆人。月池眼见他如此,亦叹了一声。她走向她的王子,就像走在锥子和利刃上。她坐回他的身侧,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其实在你说那番话前,面对刘瑾的步步紧逼,我原本打算拼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当你说了之后,我却改了主意。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当她的乌发拂过他的手时,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的肺部一阵阵发疼,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不要再中她的计,鲜花之下是蜂针,蜜糖之下是鸩毒。
他问道:“这么说,你是真的感动了?你的感动,还真是与众不同。人家是诉衷情,你却是诉情史。”
他原本以为宿慧之事是另一番鬼话,起初并不放在心上。可她要真是酒馆赌徒的女儿,在备受磋磨的情况下,还能逃出生天,有远超常人的见识心智,最终做出这样一番功业,显然不是常理可解,也只有宿慧才能说得通。佛家常言:“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2】”既如此,她前世的三段情缘,是真是假,亦难明了。
月池不由莞尔:“既然决定要在一处,我岂能再欺瞒。”
朱厚照讥诮道:“你这般毫无保留,就不怕将朕气出个好歹?”
月池半真半假道:“怕,当然怕,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咱们曾经什么都说过了,你事后总会想起来,那时再来逼问我,不觉闹得太难堪了么。”
朱厚照嗤笑一声:“说谎。这不值得你冒彻底激怒朕的风险。”
月池一怔,她挑挑眉道:“好吧。我也是想到我们的以后。”
朱厚照低头看向她,语气微妙:“我们的以后?”
月池道:“咱们总有同床共枕之时,那时若硬要我装不懂,岂非是太为难人了。”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可听在朱厚照耳中却像是一声霹雳。他只觉胸中血气翻滚,嫉恨、愤怒和隐秘的情丝交织在了一处,接着在他心中炸响。
满屋好像都回荡着他的心跳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仿佛数不尽的蛛丝,将她重重包裹。他想要别过头去,淡淡铁锈味在他的唇齿间蔓延开来。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另一重骗局罢了,李越逼得拿上一重筹码,赌局的本质却并未因此改变。他不断提醒自己,要清醒。然而,他却是根本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像过去从未真切地看过她一样。他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梦不会再是梦了……
月池暗叹一声,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轮廓。红晕渐渐爬上了他的脸颊,他仿佛要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他唇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也因情欲而微微战栗,而另一半却置身于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而她却笑了起来:“嘘——别作声。把嘴张开。”
清淡的水墨佳人在他面前活了过来,化作了敦煌重彩,化作了艳丽的春霞。月池想了想道:“你并没有记住,我说过的每一个故事。”
朱厚照皱眉道:“不可能。”
“是吗?”月池问道,“那个引得你鼻血直流的故事,你怎么不说了呢?”
他愕然看向她,脸已然红得要滴血。月池凑到他的耳畔:“我问你,你试过吗?”
他没有作声,月池又笑:“我知道了。那你,梦到过吗?”
朱厚照提及此事就是恼怒,因为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他在春梦中都还是李朱氏,可现下不一样了。
他不知不觉说出来,月池一哂:“现下有何不一样。现下,不也是我教你吗?”
他抬头想要反驳,呼吸却在猝不及防间被她的气息占据。她的吻和她的人不一样,是温暖湿润的,也是强势主导的。他像一个好学的学生,被她牵引着坠入绮丽的梦境。可他又不甘心于永远做一个被引导者,于是后来又开始反客为主。他不止流连在唇舌之间,亦一下一下吻着她的眼睛、脸颊、耳垂。他不止是亲她,偶尔也会咬她。每当听到她发出不满的声音时,他又会笑起来,如年少时一样清朗。
月池瞥见他的神态,就知道她成功了。她已是过尽千帆,时时可以留情,处处可以遗爱。可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天性中的吝啬,他要么一丝不给,一给就是倾尽所有。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难收,他根本无法自控。正如刘瑾所述,这的确比在官场中厮杀拼斗,要容易多了。她看着他从一个男孩长成男人,她真切体味到他的爱真诚又炽烈。她心知肚明,只要她愿意退一步,她就能马上获得对此世女子来说最大的幸福。这也是早就摆在她面前的捷径,她终于踏上去了,可为何还是欢喜不起来呢?
月池忽视了一点,她了解朱厚照,朱厚照也同样了解她。即便当他们吻到难舍难分时,他也能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然后在恼怒下顿住,忆起前情:“等等,还有一件事,朕还没问清楚,张彩。”
月池一震,她脸上的桃花吹落,只留了一片惨淡。她难掩愕然。又是这样的失态,只是这一瞬间的失态,就足够让朱厚照从情欲中挣脱出来。他问道:“你和他,究竟有没有一段?”
月池推开他,这怎么又绕回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我早就说过,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而我没干过的,你也不能硬往我身上栽。”
朱厚照嘲弄道:“你做过的事,不会否认?李越,你撒谎早已如家常便饭。你和他在鞑靼流亡那么久,他为了你,甚至愿意去国离乡。”而你为了他的亲事,亦是勃然大怒。
月池道:“和我在鞑靼流亡的男人数不胜数,你是要一个个找他们算账吗?我连你看不见的前世都愿意告诉你,何况今生呢。”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朱厚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他……难怪,会念起情史来,既然前世都有三个,也不差今生这一个了,对吗?”
月池的心里咯噔一下,她道:“随便你怎么想。”
“你无话可说,当然只能随便由朕想。”朱厚照霍然起身,“是了,此世也有一个花花公子,愿意为了你去国离乡,你即便在上赌桌前,也要极力保全他的性命。方氏、时氏、夏氏、张彩,还有上辈子那三个,这还有只是有名有姓的……”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前尘往事不可追,你若是有宿慧,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人。何必还来掰扯这些。”
朱厚照冷笑道:“你当然不会来和朕掰扯,甭说前世,就是这辈子我睡个十个八个,你又岂会放一点儿在心上!你说不定还暗暗高兴,高兴终于不必再吊死在一棵树上……”
他忽而忆起他们上一次因方氏争吵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你生……”
她那种惊恐的神情,一直刻在他的心中。他仿佛自半空坠入冰窟中。情爱带来的喜悦,忽然褪去。他直到此时,才明白她这半句话的意思:“……你宁愿看我断子绝孙,也不愿为我产子。”
月池木然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她的沉默就是最直白的答案。朱厚照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好,很好,好得紧,朕如今是真想把你开膛破腹,看看里头究竟有没有心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