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来到乾清宫中哭哭啼啼,以死相逼,把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发挥得是淋漓尽致。朱厚照心下不屑之余,面上却是一派和煦。他温言劝慰道:“母后和外祖母何至如此。朕心中明白,这纯属是诬告,舅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会去铤而走险。朕当然会还他一个清白,只是流程还是要走的,否则就这般放人,到底是坏了国家的法度。”
张太后泪眼婆娑道:“法度?哀家才不管什么法度。照儿,那可是你的亲娘舅啊,你就真一点情面都不讲?”
朱厚照立时变了颜色:“朕若真不讲情面,早就将张家所有人全部羁押了。如今命三法司会审,就已是朕最大的仁慈了。张岐堂叔为都察院堂官,在其中担任主审,这下,你们该放心了吧?”
张岐为主审?!金夫人与张太后面面相觑。金夫人忙擦干眼泪道:“臣妇就知道,万岁是个重情义之人。您舅舅的生死可都靠您了啊。”
朱厚照微微颌首:“您放心,只要都察院那边一切妥当,朕这边,也是一切好说。”
金夫人彻底放下心来,勉强与女儿外孙寒暄几句之后,就急急出宫,直奔张岐家中。孰不知,张岐现下心中也如油煎一般。他再三询问儿子张奕:“你再仔细想想,李越真就只告诉你这么多了吗?”
张奕的胖脸都皱成一团,他已然复述过多次,此刻早已是口干舌燥,可又不敢有怨言,只得再复述一次道:“千真万确啊,爹。孩儿听您的话去见阿越。阿越只说,不必担忧,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又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再说了,还说您一听就明白,就让我回来了。”
张奕之母王氏恨恨道:“这小畜生,一定是在记恨我们当年散布他和万岁的风流韵事之事,所以现下才见死不救,拿这些歪诗来搪塞。”
张奕无奈道:“娘!我都说了,阿越不是那种人,皇上太可怕了,阿越又不傻,怎么会找他……”
王夫人揪住他的耳朵骂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傻儿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张奕疼得嗷嗷直叫,张岐烦不胜烦,斥道:“行了!无知妇人,奕儿心思清正,虽少了些机心,可也憨人有憨福。不似你,心术不正,跟着那一房胡作非为,险些惹来大乱子。怎么,你是女戒还没抄够,还想再被下一次面子?”
王夫人想到当年王太皇太后赏下来的书就觉头皮发麻,她蹙眉道:“他们仗着太后娘娘,妾身又是个晚辈,实在不敢不从啊。”
这倒是实话,张岐想到这些年吃过的苦头,也觉万分不耐。他自觉靠自己的才华,未必不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外戚这个身份只带给他们家一星半点的好处,却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掣肘与麻烦。他本以为要这样熬下去直到断气那天,可没想到,皇上居然给了他一条新出路。
祸福相倚之说是在暗示他们家,处置张延龄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坏事,至于后一句就更加明显,张延龄是沉舟,他们家就是新帆,张延龄是病树,他们家就是新木啊。张岐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个意思,万岁在做太子时就对外家不满,现下出了这桩丑事,更觉其丢尽了皇家的颜面。可碍于太后的情面,他不能对外家赶尽杀绝,索性想来一个新旧更替,让他们这一房顶替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的地位。说不定还有爵位!
爵位在本朝可是硬通货,世代相袭又不降等。有了一个爵位,那是子子孙孙都有保障。特别他的长子张奕,又是如此的“天真烂漫”,以后即便高中进了官场,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反而自在。
张岐的心一时狂跳不已。可他到底不是利欲熏心之人,他转念又想到了坏处。他若是严办此案,一来彻底得罪了太后和其他族人,二来即便有大义灭亲之赞,只怕也有冷血无情之谤。
皇上啊皇上,这真是让人进退两难呐。他正踌躇间,就听下人来报,金夫人上门了!
张岐暗叹一声,消息可真是灵通。他只得迎了出去。金夫人对这个侄儿,可没有对朱厚照那么客气。她一上来,就历数她对张岐的深恩厚德:“说句实在话,若不是老身生了个好女儿,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块地方做牛做马呢,又岂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还有奕儿,若不是沾我们的光,只怕连紫禁城的门槛都摸不着。乖侄儿,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明不明白?”
这话说得,一上来就把人家自己的努力一笔勾销。张岐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强笑道:“堂祖母说得是,太后娘娘和您的恩德,侄儿未有一日敢忘记。”
金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那现下就是你知恩图报的时候了。尽快把你的两个兄弟放出来。娘娘是不会亏待你们一家的。”
张岐面露为难之色:“侄儿定会尽力转圜,只是,这是三法司会审,侄儿只是主审之一,也无法全然做主。”
金夫人大字不识一个,哪里听得懂这些,她以为张岐是故意推脱:“你这是什么话,皇上让你来审这案子,不是摆明让你把他的亲舅舅弄出来吗?你这么吞吞吐吐,是不是有什么坏心呐!”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被朱厚照激起了野心的张岐。他冷下脸来:“侄儿只有公心、正心,若要坏心,您得去问自己的儿子要。”
金夫人被堵得直翻白眼,张岐口不择言,也有些后悔,正待描补一二时,金夫人就开始破口大骂。双方这下真是撕破了脸。金夫人扬长而去之后,王夫人担忧地看向丈夫:“老爷,您、您怎么这么冲动啊,这下惹恼了堂伯母,可该如何是好。”
张岐梗着脖子道:“惹恼就惹恼了,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
不过话虽这么说,可真到了升堂时,他还是有三分怯意。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成国公府的一场赏菊宴。这场宴会邀请了京城所有四品及以上堂官家的女眷,独独漏下了他家。这意味着,他们家因为张延龄,开始被上流社会所排斥。他的儿子还没有娶亲,女儿还没有嫁人,绝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害人人害几时休
万一军中将官心生不满,趁机哗变,岂非是大祸临头。
张岐就此下定决心,他这个都察院左都御史既然动了真格,右都御史戴珊与刑部尚书闵珪皆是一时之名臣,岂会拉后腿。如狼似虎的差役即刻冲进张家,将所有可能有关系的人员一一拉到大堂审问。
拔出萝卜还会带泥,更何况是一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外戚之家。老爷们就算嚣张跋扈、为非作歹,也不是独来独往,总有一两个一起的,第一个牵扯出来的是已故孝肃周皇后的弟弟长宁伯周彧。张周两家为抢占庄田,两家的家奴居然在大街上持械斗殴,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从抵赖。同时,张家人还伙同定国公徐光祚之子、玉田伯蒋轮、昌化伯邵蕙的家人一起作威作福。他们招纳无赖、敲诈勒索,甚至还调戏民女、强逼民男,恶行恶迹根本数不清。
张氏族人素来养尊处优,又因出身不高,没什么胆气,拉到公堂之上,连刑都不必怎么用,就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污糟事全部吐了出来。这时,张岐发热的脑子才冷静下来,他终于感到害怕了。本以为只是他们家的事,谁知道会扯出这么多人来,若是真依前策,那他不是与所有勋贵为敌?可按他的同事戴珊和刑部、大理寺的意见,他们还要把张家招出来的所有人都传到大堂来对质,如果罪名属实,就要秉公查办。
这还得了,这几家的男丁就打算去堵乾清宫,女眷早就一身大妆准备往仁寿宫行走。朱厚照对此早有准备,直接吩咐宫门守卫,不要随便放这些阿猫阿狗进来扰了宫中清静。这下,勋贵之家个个胆寒不已,钱币珍宝如流水一般送进朱厚照身边第一大太监刘瑾的府中,希望能托他从中转圜。而这钱在刘公公手里还没放热,就进了朱厚照的私库。如此,宫内宫外都是一片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