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着这样的念头,她一路都恍恍惚惚,沉思不语。直到到了家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的呼唤,她才回过神。她回过头,神俊的枣红色御马打了个响鼻,马蹄哒哒地走上来,亲昵地朝她身上蹭了蹭。
月池急急走过去,朱厚照踉跄着从角落里站起来,他双眼红肿,衣衫凌乱,已不知在这里蹲了多久。
月池大惊失色,她上前扶起他:“你一个人来的,可有跟着的人?”
时春耳聪目明,早就看到了在巷口鬼鬼祟祟,又不敢近前的锦衣卫,对月池使了个眼色。月池这才放下心来,刚刚转过头,朱厚照已然像狗熊一样抱着她。他的身子烫得像一个火炉,额角的汗珠全部蹭在了她的颈窝处,又热又痒。他呜咽道:“你去哪儿了,你怎么才回来,朕都要被气死了!”
月池下意识就要推开他,可是转瞬之间,她想到了自己的锚点,如何让它在这个世代扎得更深,更加稳固,自然是要借助皇权。这又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
时春和她一左一右把朱厚照架了进去,贞筠去叮嘱锦衣卫,让他们回去吩咐宫门守卫管好嘴。
月池煮了一碗蜂蜜牛乳递给他,他抱着碗,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月池问他,他也不说话。月池温言细语道:“你既来找我,必是有话要说,如今又做个闷葫芦样做甚?”
月池心念一动,问道:“是又和太后起争执了?”
这一句似捅了马蜂窝。朱厚照一时暴跳如雷,如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前因后果说出来,说到最后,越发激动,开始痛哭出声:“我不想当皇帝了,我想让父皇回来,这里呆不下去了,没人爱我,连我的亲生母亲都不要我……他们都在骗我,都在糊弄我……皇祖母再疼我,她也会死……我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
月池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这大概是每个少年皇帝都会有的烦恼,一方面他们欣喜于手中无上的权力,可另一方面,他们的心智还没成熟到应对权力带来的负面影响。朱厚照的烦恼犹甚,一来他是独生子,连说话的兄弟姊妹都无,二来张太后作妖的次数太多了,三来王太皇太后再怎么样,也不是他的亲祖母,早年也由于明哲保身,与他接触不多。这就导致,在孝宗皇帝过世之后,根本没有一个亲人能够填补他内心的情感空缺。
这种情况或许等到他大婚后,有了子嗣,就会得到改善。可他现在,可还是难以抵御巨大的孤独感。因此,这个天上掉下的馅饼就落到了她头上。她可以进一步占据他的内心,持续施加影响。对于她这样无背景的人,皇帝的信任和依赖,就是她最大的政治资本。她可以拿着这个,去朝堂上交换更多实在的东西,一步一步打牢根基。
人生所贵在知已
这特么是个智障吧。
想到此,她正打算出言劝慰时,朱厚照却霍然抬头道:“会不会,我根本就不是她所生,我的生母另有其人?”
月池凤眼圆睁,她捂住朱厚照的嘴:“此言太过了。”
朱厚照却喃喃道:“是她做得太过了……她对我与朱厚炜,当真是天差地别。或许就是因为,朱厚炜是她亲生,而我不是!”
月池对孝宗皇帝的痴情和人品却深信不疑:“先帝绝不至如此。他生性醇厚,又岂会让你的生母步上纪太皇太后的后尘。”
朱厚照如遭重击,他当然比月池要更了解他的父亲,此时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他紧紧攥着月池的肩膀,眼中晶莹闪动,半晌方道:“那为何……是我的错,是我前世作孽,所以才会父亲早逝,母亲厌弃?”
“当然不是。”月池在迟疑。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今日固然能站在朱厚照一面帮着他指责张太后的不是,可母子之间,是否真能一刀两断还是未知数。譬如郑庄公因生时难产,被母亲武姜厌弃,武姜甚至帮助幼子叔段谋夺他的王位。事败之后,郑庄公看似彻底寒心,发誓不到黄泉,不再相见。可不到一年他就后悔,掘地三尺,挖出泉水,和武姜于地底相见。
英明果断如郑庄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朱厚照。常人即便垂垂老朽,也是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同与爱的。若他们一旦和好,她这个人夹在中间,岂不是两面不是人。既如此,倒不如由她来促成这件事。
月池略一沉吟,道:“不是您的错,也不是太后的错。今日之事,说到底还是昌国公与金夫人之过。”
朱厚照一愣:“他们,为何如此说?”
月池道:“《大戴礼记》有言,少成若天性,习惯之为常。这是说,年少时形成的思想观念,一旦成形就如天性一般,难以扭转。寿宁侯与建昌侯自幼愚钝,行事放荡,不堪大任,昌国公与金夫人不思教子,反而把家庭的重担都压在太后这一女流之辈身上。他们日日耳提面命,不仅要她在未出阁时辛勤劳作,为两个弟弟攒下家私,还向她灌输出嫁后必要补贴娘家的观念。太后生长在这样的环境,将两个弟弟看得比什么重,也在情理之中了。可这并非是她的本意,只是她一出生时,就被父母当作了兄弟的踏脚石啊。”
这话说来虽没有十分的依据,也有八分了。天下哪有生来的就是扶弟魔的呢?朱厚照也轻易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比起怪自己和怪母亲,他当然更愿意怪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和不亲近的外祖母。
他眼前渐渐有了光亮:“对,你说得对。说不定,又是张家贼心不改送了信,所以母后才举止反常。朕定要重重责罚他们!”
张家如今哪里还能入宫禁一步,只是皇帝的怒火必须要有一个承受者。月池并未辩驳,而是道:“您如此莽撞,只会适得其反。太后非但不会明白您的苦心,反而还会再生怨怼之心。”
朱厚照皱眉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难不成任由他们利用母后辖制于朕?”
月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对着太后着手,而要对准张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1】”
朱厚照心思电转,他目光灼灼盯着月池。月池递给他一块枣泥糕。香甜的枣泥在唇齿间化开,他渐渐冷静下来:“你是说,张歧?”
月池作讶异状:“皇上英明,臣本来是打算让寿宁侯与建昌侯二虎相争。不过,您这么一说,张御史或许是更合适的人选。”才怪,区区一个外戚之家,哪里还值得她如此费心,她从一开始就是想为自己找个盾牌,同时剑指得是所有勋贵子弟。
她继续劝说道:“左右都是娘家人得势,太后想必不会有意见,至于金夫人,为保儿子的性命,她想必会好生安抚太后。这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完美戳中了朱厚照的痒处,他受了那么大的气,就算直接把人宰了,也不能完全平息怒火。唯有如猫捉老鼠似得,慢慢把人玩死,才能让他心里舒坦。朱厚照微微颌首,他又灌了一大口蜂蜜牛乳下肚,最爱的甜食让他越发安定下来:“朕明日就差人去三法司,查查有没有相关的卷宗。”
月池思索片刻:“若您直接派人,动静还是太大了些。倒不如让李梦阳跑一趟。臣明日也会命拙荆去见朱夫人,与成国公府通好气。”
朱厚照看着她的目光越发赞许:“你想得很是周到,这事就该双管齐下,只对着一方施压,到底不够。”
月池挑挑眉,脸上泪痕还未干,可在耍心眼、下黑手上却仍然丝毫不乱。她去打了盆温水让他净面:“这下,心头痛快多了吧?”
朱厚照抹了一把脸,把巾帕往水盆里一甩,恨恨道:“只有张家倒了,朕才能真正痛快。”
月池道:“皇上运筹帷幄,些许小事,为时不远矣。您还是放宽心,臣已经让拙荆去嘱托石指挥使,让他把今晚的事给遮掩好。您再用点点心,就早些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