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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第1页)

内阁三公伏地痛哭,连声应是。弘治帝这才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他只来得及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艰涩道:“要好好的……”就溘然长逝了。朱厚照茫然地看着父亲的手重重落下,跌入锦被中,他的世界也随之崩塌了。

月池此前还在吃元宵,五色的元宵在藕粉中,红、绿、紫、黄、白的团子在晶莹剔透中徜徉,金色的桂花点缀其上,这带来的不仅是味觉,更是一种美妙的视觉享受。贞筠坐在一旁,笑道:“怎么样,不错吧。”

月池还未答,时春就道:“看着是不错,吃着如何,就不知道了。”

时至今日这两人还是同猫狗相见一样,贞筠哼了一声:“谁问你了!爱吃吃,不吃拉倒。”

时春端起自己的黑芝麻汤圆:“本就没想吃啊。”

眼见她们又要吵起来,月池忙道:“快吃,待会儿外头有灯会,错过了就不好了。”

听说灯会,两位夫人方偃旗息鼓,月池也得以舀起元宵,她轻轻咬开淡红色的皮,玫瑰调制而成的内馅争先恐后般涌出来,玫瑰馥郁的浓香萦绕在齿颊之间。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打算把整个汤圆吃下去,谁知刚嚼了几下,就觉牙齿磕到了硬物,她吐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块银子。

贞筠乐不可支:“吃到钱了,看来明年要走好运了!”

月池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了响彻北京的钟声。时春一脸不解,问道:“除夕不是已经过了吗,这是敲哪门子的钟?”

月池脸上的红晕褪去,只留下一片惨白,贞筠自认识她以来,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失态,她细听这钟声,忽然一颤,哆哆嗦嗦道:“是国丧,是国丧,皇上驾崩了!”

月池在屋中来回踱步。宫中想必已然戒严,她没有诏命,只怕不能入宫门一步。她心念一动,外命妇想必得回来更换丧服,她何不去找朱夫人。她刚刚走到半路上,就与李家派来寻她的人碰了个正着。李府管家李庄见她便急切道:“李公子,可算是找到您了,快随我进宫吧。”

月池一怔,忙问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吗?”

李庄压低声音道:“太子将自己关在乾清宫暖阁里,谁都不让进。我家大人是让您去劝劝咧。”

春来还向裕陵青

池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白痴。

月池纵马在京城的大道上驰行。弘治帝既是个好人,亦是个好皇帝。她今日的一切一方面既归咎于他,另一方面又得益于他。对于他的死亡,她不可能不心生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可其他人显然不是如此。时隔多年,她又一次深深体会到,自己与现世住民的差距。

北京在熄灭。在钟声响起以前,这里还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街道两侧俱是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花灯,灿灿照耀,映得此地如同星汉西流。天上也是一片繁华,怒放的烟火,绚烂如夏花,而在片刻的美丽之后,焰火纷纷坠下,散落似星雨。鞭炮声,乐舞声和叫卖声此起彼伏,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这样盛世和乐的图景,让初见的月池,都觉忘忧,无处不在的枷锁仿佛也在此刻卸去。

可在丧钟鸣起之后,美景却如泡影般消融,皇权社会的压力如泰山塌陷般重重落下。辉煌的灯火在一片片的寂灭,欢愉的人群在一时悄无声息后,都开始嚎啕大哭。滚落的泪水将地上的尘土都浸润,游人一行哭一行回家。做生意的小摊贩逃也似得离开,店铺不约而同的关门。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朱门绣户紧闭的大门齐齐打开,全套丧服的达官贵人如鬼撵似得往宫里奔去。月池即便没有读心术,也能猜到他们的想法,这个时候到得越早,就表现得越忠心。

月池在心头涌现片刻的嘲意后,又觉自惭。她和他们其实并无分别。大家都很惶恐,他们担心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她担心的则是朱厚照。一个不能认清自己的人掌握无上的权柄时,是十分危险的。

她在前世年幼时看过很多古装电视剧。皇帝下达罪己诏的情节,让她无法理解。皇帝不是最大的吗,既然最大又为何要认错,为何要被迫听从他人,难道不能随心所欲吗?

这个疑窦伴随她多年,直到她读到了马克思·韦伯。这位“组织理论之父”将权威界定为“一个人在相信他或她施行影响的权利的合法性基础上要求别人服从的可能性。”同时,他将人类社会权威模式分为三类,传统型、克里斯玛型和法理型。传统型权威是建立在人们对于传统和习俗的约束之上的,统治者的合法性来源于习俗的力量,他们依靠传统统治,自然也必须受传统约束。典型表现就是世袭制。克里斯玛型权威来源于被统治者对君主杰出品格、超凡能力等特质的崇拜,开国君主、宗教领袖往往据此确立地位。法理型权威来源于平民对法律、理性、规章制度的服从。他们守法,是因为相信法的正当性,如果制度框架内还有君主存在,他如果要依靠法律统治,自身也要先守法。

由上可知,在儒家文明笼罩下的华夏王朝,君主的权威主要来自于传统型和克里斯玛型。传统权威来自于“高贵血统”,家天下的代代相传,为了巩固这一部分,历代帝王都在无限拔高父权,同时对旧有的传统进行拱卫。就譬如由藩王上位的永乐爷,在他登基之后,不是大肆表彰自己以弱胜强,推翻侄子的能力,而是在史书里添加大量朱元璋对他的溢美之词,并且将自己的生母改为马皇后,将自己变成嫡子。归根结底,是为了获取传统型的权威。至于克里斯玛型权威则来自于“高尚人格”,英明的皇帝们都喜欢将自己标榜为圣贤,强调民本,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换而言之,就是在强调这类权威的重要性。

弘治帝在巩固权威上就做得很好,一方面他是宪宗长子,同时恪守成宪,鲜有越矩之举,另一方面,他关爱臣下,善待百姓,四海之内都有好名声,所以,在他统治之下,才会有“弘治中兴”的美誉。可到了朱厚照,作为中宫嫡子继位的他,固然也是名正言顺,可他厌恶传统,离经叛道,对于儒家道德,更是嗤之以鼻。同时,他还信奉佛教,作为有神论者,对于自己天之骄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在月池看来,这是自己被自己忽悠瘸了的典型。君权神授本是为了笼络下层,他反倒当了真,这使得他异常自大,有时甚至刚愎自用。

文臣们侍奉这样一位主子,长久以往,自然是面服心不服。这也是她得以入宫的根本原因。文官们希望她能影响朱厚照,让他成为一个理想化的封建君主。可这群老家伙没想到的是,朱厚照同样也不满意他们,所以他选择抬高她的位置,让她进入到文官高层,从内部改造这个集团。随着她渐渐显露的锋芒,君权与臣权争斗的着力点在不知不觉中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有时午夜梦醒,都会有一种窒息感。她相当于是在钢丝上行走,面临两股大力的拉扯,稍不平衡,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保持稳定已是难于登天,可在目睹黎民的苦难之后,她竟然还试图拉着这两股大力转向一个新的方向!月池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白痴。

好在那时弘治帝还活着,有宽厚仁慈的他顶在上面,朱厚照与文官之间的摩擦没有扩大的可能。可现在,弘治帝死了,年轻气盛的皇帝与精明果敢的文官集团聚在一处,无异于火星撞地球。而她作为临界点,无论是哪方发难,先触及炮火的都是她。

月池想到此处,就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早知弘治帝去得这般早,她就不该在没立稳脚跟时大动干戈。可她转念又想到了泰安驿站里那些人的言语。罢了,罢了,她悠悠叹了口气,在宫门前下马。既然都做了,就不要无谓的懊悔。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还是,先去看看朱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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