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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洪茂松今晚跟同帐弟兄唠得开怀,说太多话就渴,连灌好几壶茶,睡到三更半夜被尿意唤醒,睡眼惺忪掀开帐帘,趿着鞋边打呵欠边浇花。
忽觉今晚视线特别清楚,略一转头,啊呦今儿十六啦,这月亮又圆又大。
他来了精神,想到高些的地儿看会月亮再接着睡,要是撞上巡夜的,随便呼拢几句不就得了?说干就干,随兴捡了个方向就爬,好一会攀上高坡,正想找月亮,忽听林子另一侧传来奇怪声响,稍稍探头一看,却再没移开眼。
一轮银月下,身姿飘逸的少年将手中长剑使得出神入化,剑花迅捷凌厉且变幻莫测,洪茂松站得远,仍能感受到剑锋气势如长虹贯日,他目不转睛地悄悄掐自己一把,啊呦疼,这不是作梦,他们赵字营竟藏了这等高手?这姓江的小兄弟平日看来低调,想不到身负绝技呀。
正瞧得过瘾,却见江初照还剑入鞘,擦了把汗。洪茂松有些失望,才看到些许,这就结束了?刚这般想,又看江初照搁下剑,提起一旁长枪,顿时心下一喜,兵器之王啊,这得擦亮眼睛看。
他内心激动,聚精会神地盯着江初照,想一睹精妙枪法。
可和方才的剑术不同,江初照并未使出所谓蛟龙出海、灵蛇缠云这般功夫,只是平实稳当地扎枪、压枪、回枪。剑走轻灵,变化繁复,看过剑术再看这基本枪术,就有些索然无味了,他又漫不经心瞧了会,却愈看愈心惊──
这跟耍花枪不同,江初照每一刺枪、回枪,用的并非臂力,那力量是紮在腿上,力走腰板,化作一股劲,最终凝于枪尖,猛送出去。招式不花俏,却极狠极稳,每一击都迅猛锋锐。
洪茂松暗自忖度,若是这一杆枪直逼面门,就算他手中有兵器,恐怕也是挡不住,要被这股力量穿了胸膛。正心下骇异,又见那枪速度更快了些,枪枪相连、绵密如雨,是滴水不漏的防守,更是毫无喘息的迫击。他从军以来也见过不少枪术好手,却未曾看过有人这般操枪,这是真正功底深厚的枪术。
江初照彷彿不知疲倦,就这么力破长空地又紮实练了一个时辰,才将枪杆往地上一插,提着水袋与替换衣裳离去。
待他走远,洪茂松忍不住走近,伸手去摸那杆枪,分明已是隆冬,触手只觉枪杆滚烫,方才被握在手中散发的力度、温度可想而知;再看枪杆没入地有数吋深,是枪杆不是枪头啊,这大冷天的泥地可坚实了,江兄弟看着瘦弱,怎么办到的?他暗叫声娘,这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自从那晚月下遇仙,洪茂松入夜再也睡不着了,每晚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偷看江初照练功。
除了枪术是每日必练,其馀拳脚、弓箭、长鞭、刀剑,江初照连着几日挨个练了遍,每每看得他血脉沸腾,暗自连声叫好。江兄弟藏得可够深,分明比教头们强上不知几个档次,平日校场上练习时却发挥得跟大夥相差无几,并不特别出挑,这是何意?他看着江初照月下舞剑,行云流水、飘逸若仙,心里疑惑不解。
不过一瞬间,忽感剑气扑面而来,本能向后退却避不开,那剑直指面门,在离他一吋处倏地收势,吓出他一身冷汗。
「睡不着?」江初照撤了剑,冲他挑眉一笑。
「起来解手,刚巧看到你练剑,多看了一会儿。」洪茂松打个哈哈。
「一连十来天,都是凑巧?」江初照笑意更深。
「你早知道了?」
「你呼吸重、脚步重,想忽略也难。」江初照俐落地还剑入鞘,转身十起水袋灌了几口,靠着树席地而坐。
偷看人练功是大忌,洪茂松本有些惭愧,可看江初照似乎不甚在意,干脆也挨着他坐下,老实承认:「我不光晚上爬起来看,白日里也没少看你,可太阳下的你跟月亮下的你,完全是两个人。」
江初照呛得咳了两声,失笑道:「说得像我鬼上身似的。」
洪茂松今晚头一回看他笑,原来这小兄弟是会笑的?当即也开心地回应:「怎么能是鬼上身呢,我说这是天兵神将附体。」
他是真心觉得这少年功夫了得,忘情地夸讚一句,却让江初照红了耳根,不自在道:「你这溜须拍马毫不害臊,我可没脸皮听。」
洪茂松不知自己说错甚么,让人家又冷下脸,有些焦急地解释:「江兄,我是真觉得你厉害。」
江兄?江初照接着喝水,一脸尴尬没应他,又有些荒谬好笑。
洪茂松兀自唠起来:「你这样的人才,怎不让大夥见识一番,兴许能升副将。欸你知道么,咱赵字营只有参将,可从来没副将,将军他要求老高了,曾当众说没有匹配副将职位的能人,就宁可让这位子空着,哇当时殷大人脸色多不好看。若你争取一番,说不定就拿下这职位,要是做个江大人,那多威风……」
江初照前头还噙着笑边摇头边听,"江大人"三字一出来,她心里抽了一下,拎着水袋出神。
第一个喊她"江大人"的,是一路护着她、帮着她的人,当她拿着上任书文去找他时,他比任何人都开心,把她抓起来晃好几下,边笑边消遣她:『咱们江大人甚么都不怕,就怕不好意思,瞧这脸还红的一把。』
「江兄?」洪茂松说到一半,看他好像没在听,轻推他一下。
江初照回过神,半晌才道:「我不想树大招风,这几套功夫,是我师父倾心力教给我的,我不可以辜负他,才日日勤练。用不上最好,表示太平无战事,你能替我保密么?」
洪茂松本来要应好,想了会却打趣道:「我说不能,你会不会杀人灭口?」
「会,先割了舌头再杀。」江初照想也不想地正色道。
洪茂松哇地一声,被这心狠手辣的样子逗乐:「我说出来也没人信。」忽又惊奇打听:「我瞧你不过十来岁,那不是从小拜了师的?这几样功夫没有些年头可练不成,否则就是师父特别会教或特别严格。」
「他很严格,教人的时候特别凶,可平时待我最好的,也是他。」江初照抬眸看着夜空,淡淡回应。一别将近半年,今晚是她第一次对自己提起他,山长水远、相会无期。她每晚睡不着,非要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才能倒头就睡。
她希望谷競川忘了她、又怕他真的忘了她。
「江兄,你那个师父,是不是……不在人世了?」洪茂松瞧他神态,稍微紧张地试探道,打算接着安慰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