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扇合住后半晌,元月抿着嘴巴起身径直走到窗台边的花架前,眼神落在花架上的一盆夜合花上,脖子微微一倾,深褐色的汤药自张开的唇瓣间淅沥淌落,尽数消融于泥土之下。
倾吐完毕,复归原位。
“峰回路转”和“诚实守信”的寓意是好的,只是用错了人。
她已是这绿瓦红墙下的笼中雀了,她不希望自己的骨肉重蹈覆辙……
雪还在下,廊下靠柱的宫女还在打盹,一片祥和。
是夜,素云来传话:陛下公务缠身,歇在太极宫,不过来了。
元月乐得如此,掀开帐子仰面躺倒。
一夜无梦。
后来的半个多月,杜阙一次也没露过面,不免令人生疑。
恰逢这日天清气朗,元月斜倚在回廊下眯着眼晒太阳,偶闻一阵窃窃私语自西边飘过来,睁眼一瞧,只见几个小宫女围在窗户底下眉飞色舞的,完全没发觉她看过来的目光。
她也懒得去呵斥,只当顺耳听听解个闷了。
阵阵微风将她们七嘴八舌的闲话卷过来:
“那帮贼人也太过猖狂了!这才几个月啊,愣是接连破了两座城!”
“你说他们该不会打到京城来吧?”
“你可别乱说!反贼终归是反贼,能有多大气候?我们要相信陛下,陛下肯定会派兵把那些反贼通通剿灭的。”
“你说得轻巧!那日我撞见了吴总管,他那眉毛都快皱成一团了……你们想,吴总管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知这回有多么严重了……”
“……难怪陛下平日天天来,这段日子倒不来了……”
“胡嚼什么?活儿都干完了?”
几人齐齐回头,面上俱现出惊恐,慌忙低头散开。
“娘娘,她们几个最爱胡吣,您别放在心上。”来人堆笑踩上台阶,直奔一脸茫然的元月而来。
“素云,你说实话,她们几个刚才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素来不与素云亲近的她,死死抓住素云的胳膊,将信将疑道。
素云先是搪塞几番,然遭不住她再三逼问,终把自己所知的情况全盘托出。
两个多月前,公孙胜、公孙弼率两万叛军夤夜突袭棣州城。棣州太守与之死战时,遥见家眷被俘敌军阵前,当即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军心大乱。公孙胜父子趁机力攻城门。
五更,城破。
杜阙闻讯,遣陆离领一万精兵前去御敌。至沧州时,不期同公孙冀狭路相逢。交战半月,陆离败了下风,过半人马死伤。公孙冀方士气大振,直逼得陆离节节败退,到幽州城内方得喘息之机。
棣州、沧州先后沦陷,杜阙大怒,派辅国大将军周驰、镇军大将军王进分率三万兵马平乱。此二位将军皆为先帝的肱股之臣,与曾经的平西大将军公孙胜并称为“猛虎三将”。
周将军、王将军身经百战,果然不同凡响,将叛军西进之念扼于微时,逼其缩在二城内苦守。
彼时陆离也引残军赶来助阵,三方会合,原以为不日便可取胜,不料我方将士忽感时疫,纷纷病倒。敌方见状,趁虚而入。我方无奈,且战且退,暂至德州城内休养,幸而对方折损亦颇多,故而尚有挽回余地。
那边局势暂时稳定下来,可京城这边却因此人心惶惶。朝中日日为战局而争论不休,当中有的官员借题发挥,将矛头直指元月,声称她和公孙冀牵扯不清,恐会里应外合,助其直捣京城。杜阙怒发冲冠,直接命人将挑拨人心的官员一一处死,不料非但未曾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反而激起了更大的风波。
一部分官员揭竿而起,怒斥杜阙弑父杀母、谋权篡位,意欲推翻其统治,扶瑞王上位。余者不忿,与挑事之人厮斗起来。两方谁都不让谁。杜阙则静静俯视这场闹剧。
打作一团时,孙瓒领一千飞虎卫包围大殿,英国公缓缓走入动乱之中,连斥两遍“放肆”,哄闹方止。
乱象平息后,杜阙下令:瑞王,打入大牢,听候发落;推举瑞王之人,斩立决。
听罢,元月只字未语,扶着栏杆低笑几声,半靠着前来侍奉的素云,慢慢回了寝殿。
回去以后,一头扎到被窝里,合眼宁心。
素云在旁边站了会,确认无事,悄悄退出去。然后叫来适才扎堆嚼舌头的几人,劈头盖脸训斥起来。训到一半,忽然记起煎安胎药的时辰到了,遂冷脸打发人去准备。
素云走后,元月悬而未决的心终于落了地,她睁眼低眸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泪眼朦胧。
于亲手剥夺这条生命生存的权力一事上,先前有多犹豫,现在就有多坚决。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与其让它在牙牙学语时就遭受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苦果,不如让这一切就此止于摇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