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让此事万无一失,望枯特意划伤了腕心,以作陪衬。适时,一道白光拔地而起。望枯眯着眼细看,那是一个模糊了五官的魂魄,身骨颀长,盘桓于风浮濯的上方。净骨因人而净,才只呈乳白色,且不泛幽蓝。“风浮濯”混混沌沌,踽踽前行,若非嗅到望枯的血气,才“迷途折返”,否则早已飘荡去了外头。但他却停在望枯身前。静得似一匹扬帆的画布。——莫非,是风浮濯到死都记得一个情字?望枯只好下令:“过来。”“风浮濯”还是迟疑。时不待我,她只好伸出手去,学着他的强调:“听话。”如此,望枯有求,风浮濯必应。无论是死是活。他伸出手,一实一虚交叠,虚的坠入鲜血围铸的圈套里。但望枯来不及欣愉。只因,当风浮濯的魂灵入体时,“功力”已然胜却过往无数个魂灵。凌寒的荆棘如同铁锹,撬开骨头,再依附皮囊,将大雪放了进,汇通五脏六腑。望枯原先不怕冷的。却因风浮濯,尝到了冻到发抖的滋味。稍一缓和,望枯就来到了风浮濯的识海。不出所料,此地皑皑一片。望枯走了两步,仍是两处茫茫。诚如风浮濯所说,他有太多过往是空白一片。但并非一无所获。归入佛门的滴滴点点,也都规规矩矩藏在雪花里。望枯双手拢来,便是几百个流年。第一幕,是他跪倒佛像之前。青光化他羽翼,谁人在他眉心一点,封存桀骜,赠予悲悯。“归我佛门,安乐无极;托命天下,普度苍生。”宣词一过,便由弋祯法师站出,他尚是不惑之年的相貌,意气风发:“厌倦此生,举目四空。但我既然救了你一命,就愿你往后,惜命、知命,先顾己,而后言他。因此,我赐你佛号倦空,望你日后好好珍惜。”“是。”第二幕,是他置身厚重浓雾之间。弋祯法师摇指一方:“此地为空桑山,此番颓靡的模样,是在等一人解救。”风浮濯一口回绝,弋祯法师却执拗:“你都不试,怎知不行?”因是旁观,才知风浮濯的步履有多谦卑。进一步,要用退三步来偿还。可这青山偏要散尽飞烟,为他俯首。风浮濯坐此地一天一夜,才肯接纳了整座仙山。且做到尽善尽美,为漫山铺满“葱绿”之色。眼前一转,第三幕,是他独坐空桑山修炼,听风浩荡。第四幕,是他与弋祯法师第一回下棋,却因敬重师长,而总要退让。……风浮濯的日子并无太多殊异。第五幕、第六幕、第七幕都是些风浮濯躬耕农亩,闭眼打坐,受弋祯法师教诲的光景,少有可看之处。直到第十幕,丰南王朝已到强弩之末,人间即将易主,他随着弋祯法师下山慰魂。六州颓然,流寇、外敌不顾民众死活,开了大坝漫了一座弹丸大的城,死的死,伤的伤,叫苦连天。奈何,那年出了个臭名昭着的昏君,无心整治已逝之人、毁坏的大坝。如此风雨飘摇,却在宫中夜夜笙歌。此时,一个旁系世家子弟,禹广,挺身而出。因暗养精兵多年,自小跟在军队里学习兵法,与忠贞良士打好关系,再勾结武将推翻此前帝政。治水济人,笼络民心,一举称帝。至此,国名也改为“大禹王朝”,并沿用至今。风浮濯在六州上下帮扶,积攒功德无数,已有名冠天下之势。自此,风浮濯下山的次数已不胜枚举。幸而,禹氏的统治极为森严,所做皆为利事——灭流寇,剿奸佞,兴理学。无论民间还是皇朝,国运都到了鼎盛之时。但风浮濯有一处放心不下。祉州。正因在六州边境,灭了一个蛮夷兰氏,也常有其他氏族暗流涌动。祉州多灾多难,要么常有杀人放火之事,要么被夺了粮仓,闹起饥荒。风浮濯也正在此时,割血喂养整座祉州百姓,致使筋脉坏死,险些葬送了性命。百姓们感激涕零,为报答这样一个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大兴庙宇,还依照“倦空君”的名头,铸造一个“香火圣地”,外来朝圣者数不胜数,财源广进。随即,他们觅得良机,将此个经历,用传记、戏曲、画卷的法子告知天下人,再敛了一把钱财。只是可惜,区区五十年后,这佛像便易了主,至于是谁,也早已被人忘了姓名。望枯亲眼所见的道思庙,只是所剩无几的一个——不过,这都为后话了。但风浮濯因祸得福,得了舍竹帝君亲授的三根结靡琴弦。自此,他虽还会帮扶,但再不会贸然行事,性子也逐日变得内敛。牵挂于心的事更是寥寥无几。硬要说有意思的,当属门前忽而冒出的野蕨菜,风浮濯择来吃,应是颇有喜欢,便不由多食了一碗米饭。,!——倒也有“人情味”的时候。望枯不再细究他的琐事,只是一心去找寻七魂六魄的蛛丝马迹。而这一回,黯淡无光的世道里,忽而亮堂太多。望枯再一回首,这些承载着过往的碎片,竟各个显现出自己的面庞。第一眼,是风浮濯居高台,趁着月色朦胧与桑落痛骂时,远远瞥了一眼那跌坐在地的人。还有一记心声——“怎会有妖怪?”第二眼尚未相隔太久,风浮濯再次见得“她”。非但有了交谈,还帮“她”捡拾了银子。——“衣裳干净,人也干净。”——“可惜被人盯上了。”——“适才就该制止或扛下这一剑,罪过。”第三眼,在那万鬼升天之时,他们惊惧的叫嚣声中,风浮濯从明月下动容。又与“她”相会。只是这一回,却更是可怜。衣不蔽体,受尽脏水,被“同门”弃置,却还要自毁筋脉,转手赠与他这无关紧要之人。除开空桑山与结靡琴弦,这是风浮濯收到的、唯一的、无须自己掏心掏肺就能得来的“礼”。即便来得稀奇古怪。风浮濯不可收。还好似,“她”那与生俱来的“煞气”,毁了自己一根结靡琴弦。但风浮濯不怪“她”。不知者无罪。——“她这薄命被人觊觎,却始终笑脸迎人。”钦佩。——“可惜了,我身无长物,难以回报,只有一条命还算值钱。”——“她若看得起,便拿去罢。”不过。——“望枯之名,倒是会取。”第四眼,他到了道思庙自惩,却见一墙之隔外的人,两手被铁链锁紧,也难藏清辉。风浮濯只是长叹一声。——“她不注名节无妨……但万万不该对我没这戒心。”——“她近我身,是脏了她。”第五眼,是“她”在前走,转眼又在墨色下晃荡;第六眼,是“她”斜来的影子,因风而摇曳似春枝,不胜一握。第七眼,阔别已久,“她”泛在倒山上的水泊之面。——“身上就是浸满了水,也果真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重量。”去她故里,见枝干太细,才稍得几分眉目。但仍留几分不解。——“巫山土质肥沃,应当不至如此瘦弱……莫非是,嘴挑,吃得少?”第八眼,风浮濯在笼残浮屠里走出,“她”却浑身湿透地睡在磐石上,困在梦里。风浮濯明知此咒难破,却也以身犯险。他认得出,这是磐州街景。也听得到那一双父母官所说的名讳。凭私心,他应当看完。但谁说私心只有一个。见得太多,才不舍“她”被如此玷污。临走前,“她”还赠了自己一把青丝。——“又一礼。”——“不过,她胆子真大。”第九眼,“她”在天道之下,任红衣灼灼。风浮濯偏生见不得这些,就此冲了过去。即便“眼”已不是“眼”。但风浮濯看得到,那跳跃在眼前的“第一绝色”。甚至说,绝色也为“亵渎”之言。万般过心,不比“她”的一瞬颦笑。风浮濯却没有护好“她”,还任由“她”跟着自己,坠落那一张“饕餮”大嘴里。那一劣迹斑斑的过去,也被“她”看了进去。“她”好似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过问。只是化作那束抬头可见的天光,拉走风浮濯。哪怕。这场梦的一景一物,他曾想方设法地去忽略。却事与愿违,还记了它整整四百年。又因“她”的闯入而更为难忘。世人皆知,感激之情,就是与心悦无关。但风浮濯得的太少,失的太多。原以为是无欲。竟养成了满身贪欲。——“错了。”——“我不该见她。”但风浮濯不知悔改。还栽了。——“今日一别,不知日后又是多少日不见。”第十眼,风浮濯早已猜到天道会寻上“她”身,但看着那一挺拔沙棠神树,又知来得太迟。寒落眉间,雨落片叶。但也有何物,烫坏了风浮濯的心。那沐浴更衣的热气越是迷惘,他就越是灵醒。——“我好似破了情戒。”但千不该万不该。又于来日道了求娶之言。“她”也拒了。风浮濯却没有半分悔过。只是。——“若是能再早察觉,她可会少受些委屈了?”答复难以知晓。——“但还是不说好了。”——“省得让她为难。”……风浮濯的“心声”不多,但也足够望枯听了。而当这“十眼实事”忽地止步于此时,她也哑口无言了。甚至哪一幕里,望枯还用余光瞥见那种在空桑山庭院的一枝黄姜花。一枝独秀,迄今为止也不知他是如何栽下的。但可知——倦空君坦荡。爱人也恢宏。风浮濯原是看的比谁人都通透。但偏要装作糊涂,长醉不醒。更何况,这场风雪没有尽头。只是一股大风訇然袭来时。惊散了风浮濯眼里的“她”。还绊倒了望枯的身。——定是外头有人知道她在孤身犯险,特来梦境里搅局了。虽说,尚未知悉风浮濯昏睡的“空隙”,颇有遗憾。但望枯更觉,见了他的一生,也不枉此行。至少——镜子是镜子,可窥之实甚少。终究不知被他爱着的自己,有多好看。:()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