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又叮嘱道:“丧事一毕,即回朝复命,不必丁忧,为朕夺情吧。”永乐下旨切责了宋琥不善处理边务的愚蠢,但他担心的还是老的罕与塔力尼万一联手,成为边患,宋琥坐镇尚不能服众,打仗就更难说了。于是,他一面下旨宋琥服从李彬调遣,一面密旨李彬悄悄进兵以防不测。杨荣虽去奔丧,却心忧西疆,皇上让武英殿管事太监乔来喜陪着,那是多大的荣耀啊!不说国朝,自古以来又有几人能享此殊荣?他心怀感激,心系国事,从武英殿出来,先回内阁,给李彬发去一封加急信函,详询边况,并嘱咐值日的孔目待李彬回函后随到随转。广袤的大漠浩瀚无边,严冬的西北疆坚冰如铁。被老的罕洗劫后的凉州城在刺骨的寒风和残雪中一片破败颓废之象,南城门被烧,大门洞开,城内最繁华的东西大街大多数商户遭劫,关门闭户,人去屋空。街上稀见行人,偶尔几条无主的野狗在街上嬉戏打闹着,到处乱窜,更显街景凄凉。老的罕报复心切,烧杀劫掠下手之狠已多年不见,使这座丝绸路上车马交错、东西方商贾云集的城市只剩得寒鸦聒噪,残城败街。去甘州见宋琥之前,李彬已发现了这个落脚点,开始命人修复,现在,从街中心原来的卫指挥使衙门向两侧已修葺一新,并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千多军卒又分成两路向东、西两条街整理。以大明巡边使丰城侯李彬署名的“安民告示”贴出了五、六日,大家只知新来个前将军宋琥,不知李彬,起初还观望,见衙门恢复了,四座城门有了士兵警卫才慢慢放下心来,胆大的商户开始打理铺面,组织商品准备开张;胆小的还不敢相信,依然躲着,传言老的罕投了赤斤蒙古,生怕他什么时候卷土重来。为给众商户和城中居民吃颗定心丸,主街恢复后,南城大门也安装完毕,李彬排出了丰城侯的仪仗,亲率将士五千人从南门入城,部伍整肃,盔明甲亮,浩浩荡荡开进凉州城,走到街心,分成四路,住进各兵营。这以后不到十天,凉州像是从冻僵里蠕活过来一样呈现出生机,炊烟袅袅,人来人往,大多数店铺开张营业了。李彬暂时在卫指挥使衙门办公,朝廷还没有委任新指挥使,他也就顺便代理了城防诸事,包括修缮等。收到皇上进兵赤斤蒙古的圣谕后,他真是进退两难了。数百里的路程,冰天雪地,怎能进兵?道路崎岖,暴风骤雪,又怎能馈运?宋琥竖子无谋,皇上不解边情,殃及军民。况且,塔力尼并未举出反旗,大兵一出,不是逼人反叛又是什么?可他又怎能说与皇上,皇上会不会心向驸马,这样下去西北边防将无法收拾。正没有主见,同一天,收到杨荣的信函,详询边况。李彬大喜,终于可以将实情和盘托出了。因使用加急公函,杨荣刚回到福建建安老家不久就接到了李彬的信函,事情紧急,国事为重,杨荣顾不得丧事的繁琐和心中的悲恸,甩开众人,忙给皇上写折子,备述向李彬探问边况经过,最后,二人的意见归纳为:“叛寇杀人越货,毁坏城池,死有余辜。然数万大军进兵,道路险恶,风雪叠加,沟壑莫辨,且集结困难,前行更难,隆冬时节进兵赤斤实为危途,故臣二人皆认为此非用兵之时。再者,所罪不过数人,大兵所至不免滥及无辜,不逞之徒或怀怨望借机寻衅滋事,或致边陲扰攘不安,敬望陛下三思。倘皇上遣使敕谕,天威震慑,塔力尼当不敢不从。以一纸之劳而胜十万雄兵,岂不更显我大明天子威加四海之声望!”永乐得书,思虑一阵,频频颔首,因此前宋琥又奏李彬不遵圣意,行动迟缓而虚张声势。他一再严旨令李彬速进,此时经杨荣一说,对边疆情势才有了洞察之了然,一面敕谕李彬息兵,一面敕谕塔力尼明辨是非,审时度势,速将叛寇送来,以免发兵之日玉石俱焚。高悬在头顶的尚方宝剑长期在那儿悬着,那给人的震慑和心理压力的巨大是无以言表的。然而,一旦那柄剑落下来,就要斩人且没有斩到之时,被斩者下意识地躲避和反抗是不言而喻的。对待塔力尼也是一样,以大兵压境的天兵之威远胜于风雪中的天兵之出,关键是天兵之后的那个强大的明王朝,多少个部族联合又有什么用?所以,李彬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是无比正确的。自从将老的罕接入赤金蒙古卫大营的那天起,塔力尼就开始了坐卧不宁的不安和忧虑了。杀人毁城,反叛朝廷,罪在不赦啊!但老友洗劫凉州城后送来的那么多金银珠宝他也眼热,可接纳了他的十几个人就意味着自己的两千多部众从此要和他绑在一起与大明为敌了。那日迎入的欢宴之后冷静下来,他就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一直徘徊、犹豫在老友、十几人和自己两千多人的选择中,他既不愿将老友撵走或送入虎口,那于情理不通,他以后也没法做人了;但他又不愿与大明为敌,搭上自己集数年辛苦聚集的数千部众。他讨厌乳臭未干、却趾高气扬的宋琥,两次拒不交人,实是把自己一步步推向了危险的境地。,!塔力尼已在大帐中踱了一个多时辰,高高瘦瘦的身板,走来走去,仿佛一座瘦塔移来移去,但这座塔结实而硬朗。他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足以让人相信他有六十岁了,皮肤黝黑,爬满额头的皱纹下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褶皱脸。他原是鞑靼一个部落的酋长,只因为风雪中混乱畜群的归属与可汗鬼力赤的亲属有些摩擦,就被鬼力赤施以鞭刑,在帐中躺了十几日。疗伤的这些日子,他既恨鬼力赤偏袒族人,又恨自己部落弱小而无能,思来想去,与其为鬼力赤卖命拼杀还要受气,倒不如投了大明过安稳日子。故前十几天他是真养伤,为麻痹鬼力赤,后十几日虽躺在床上却在暗中部署南下附明。借着移营就草的时机,他先是让部族缓缓南下,待他们走了三天之后,自己于夜晚突然拔寨,追上部伍,鬼力赤发现后已整整六天,根本追不上了。宋晟接纳了他,安置在嘉峪关西二百余里的沙州,又遵皇上旨意加赐了一些牛羊,并着人带他到南京陛见。永乐为此建赤斤蒙古千户所,以他为千户,属下各有封赏,塔力尼感激涕零,暗暗发誓终身效忠大明,他也从此过上了优哉游哉的安稳生活。永乐七年,丘福大败,西北震动。永乐八年,皇帝北征鞑靼,守边大将何福随征,西北内附各部稍不如意者便蠢蠢欲动,哈剌马牙首先在肃州反叛,凉州前卫吴允诚的部属虎保率部响应,塔力尼虽受蛊惑有些犹豫,却没有动。于是,哈剌马牙亲至赤斤蒙古力约塔力尼,看到哈剌一副小人的嘴脸,塔力尼反而更坚定了。因有旧日情谊,塔力尼没有抓他,只说人各有志,劝他快走,若变了主意,能不能走就难说了,哈剌怏怏而去。吴允诚之妻和二儿子管者发觉势头不对,设计虚应虎保将其诱杀,转兵对付哈剌马牙,塔力尼出兵相助,哈剌军无士气,人马又少,一战成擒,叛乱平息。永乐回銮后晋升管者为指挥佥事;晋吴允诚为左都督,于吴家赏赐甚厚。同时将赤斤蒙古升格为卫,晋塔力尼为指挥使。大明皇帝威震天下,本雅失里、阿鲁台、马儿哈咱的鞑靼部,那是多么强大的部族,可也经不住大明几十万雄师的践踏,被追得四散奔逃,连可汗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与大明为敌只有死路一条,还要搭上自己的二千多部众。正徘徊着,大明使臣送来了皇帝的敕书,列举老的罕多受恩赐不知回报、忘恩负义与朝廷为敌的小人之举;又谕塔力尼认清小人面目以免引火烧身。那柄尚方宝剑熠熠的,闪着寒光。塔力尼也思虑清楚了,送走明使,他命人备好酒肉,将老的罕找来,一轮一轮地筛酒而不说话。送行酒吗?老的罕已经明白,轻摇着大大的脑袋,连声叹气。酒至六、七成时,塔力尼微有醉意,终于可以把话说出来了,但黑而褶皱的脸上还是充满歉意:“我自归附以来,大明皇帝待我不薄,少了无数纷争战乱不说,只是赏赐的牛羊、钞币、服饰就够我一家人享用几辈子,故我塔力尼不能对不起皇帝,辜负了照拂我的温暖阳光。你我交往十几年,马高镫低的时候相互托一把,说来也算至交,今来相投,我塔力尼又不能对不起朋友。我的兄长,弟弟舍了这条命陪着你没关系,可咱这部族几年来生息繁衍,加之小部来投也有两千多人了,弟弟一人随你,这两千人就都没命了。我们虽未结成安达,但好兄弟把话讲在明处,孰重孰轻哥哥自然明了。即使这样我也不愿抛弃你和你的全家,哥哥愿去哪儿,我塔力尼冒险相送,多赠冬衣和牛羊驮马……”“别说了,”老的罕突然拦住塔力尼的话头,再不叹气,面色血红,瞪起鱼眼,开始撒泼,“绕来绕去有甚用?直说了,不就是要赶我走吗?白毛风加上鹅毛雪,你是往死里逼我,这就是你的兄弟情谊!告诉你,老的罕哪儿也不去,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把我绑缚南朝献给大明皇帝,我死也让你立个大功。”仰脖喝下一碗酒,老的罕摔碗而去。塔力尼僵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他的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为保全他十几人的性命而搭上数千条性命吗?也根本不能保全。难怪大明皇帝敕书上说他是利欲熏心、不知廉耻、不记他人恩典的小人,今日所见果不其然,真面目露出来了。塔力尼欲哭无泪,看着剩下的酒肉,呆呆在桌旁坐了一个多时辰,却不知如何是好。那日的谈话不了了之,塔力尼心急如焚,外面不时传来丰城侯在凉州移兵的消息,多耽搁一日就意味着部族多一分危险,而真要让他举刀杀死老的罕或缚之于南京,他又不忍。日子一天天过去,老的罕少有的安静却引起了他的警觉,是要悄悄离去还是另有图谋呢,虽为朋友,撕破了脸,也不得不防。塔力尼派心腹卫士锁南吉剌暗中侦伺,这一暗查非同小可,竟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老的罕以饮酒为名,背着塔力尼昼伏夜出,竟联络了几个对塔力尼不满的小头目相约数日后举事,以老的罕杀掉塔力尼后举火为号,几处一同鼓噪,拥立老的罕为新主。塔力尼不听则已,闻得此言肺都要炸了,他抽出佩刀,猛砍在帐中的一只木杌上,那笨拙的木杌仿佛就是老的罕,深深陷入老的罕身体的刀痕也不解他心中之愤。老的罕狼的本性暴露无遗,如何对付这只反复无常的草原狼呢?塔力尼没有声张,思虑了好一阵子,形成了一个将计就计的密谋。,!漫长而无聊的冬日里,塔力尼一如往常一样邀上故旧属下喝酒说话,酒后人们的大嗓门恨不能冲破帐顶,老的罕得报,暗暗高兴。待他准备就绪了,这天夜里,他带着子侄、家丁等七、八个人悄悄摸进了塔力尼的大帐,冲天的鼾声让他喜不自禁,就要到来的成功甚至让他忘了这是在塔力尼的大帐里。脚下踩了个软软的东西,怎么立足不稳了?老的罕等人左右摇晃着,忽的一下向一旁摔倒,是脚下软软的东西被人抽走了。就在这一瞬,只听得一声巨吼,帐内几十个火把齐燃,把大帐照得通明,锁南吉剌所率的数十名勇士手持大刀将瘫坐在地的老的罕等人团团围住。远处,塔力尼端坐在大靠背的座椅上,平静地看着滚作一团的偷袭者,眼神中满是轻蔑和不屑。老的罕把刀一扔,沮丧地哀嚎道:“长生天亡我!长生天亡我!”塔力尼抓了老的罕,首先给凉州的丰城侯李彬送信,要把老的罕押过去。李彬一想,这冰天雪地的,万一出了差错更不好交差,莫不如加派人力,悄悄地直送京师,更显塔力尼的忠心。于是,一面给皇上上疏力言塔力尼抓获老的罕的忠心,不日内将解送京师;一面派三十名将士赴赤斤蒙古和塔力尼部下一起押送老的罕。四两拨千斤的巧妙,扰攘了数月的老的罕叛逃一案以李彬、杨荣的努力及皇上的一封敕书得以平定,免动大兵又显了塔力尼的赤诚,高悬的尚方宝剑威力无比!永乐大喜,对塔力尼及押送老的罕至京的锁南吉剌及所有将士大加赏赐,又念起边疆境况纷繁复杂,确需老成持重之将,故在嘉奖李彬的同时,着其为总兵官镇守甘肃;调宋琥回京,看在女儿安成公主几番求告的份上,未予惩罚,给了他一个总理凤阳皇陵修缮的差事。:()武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