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那会儿时值正月,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宫人们个个儿手持扫帚分立于宫道两侧扫雪,见了元月,宫人们喜笑颜开地跟她问好,她冻得紧,胡乱应了两句,快步往杜衡在宫里的住处锦绣斋行去。
半路上,偶见几个宫女围在一处,叽叽喳喳交谈这什么,她本不欲掺和,岂料忽然起风了,倒把他们议论的话卷了过来:
“我才从御花园回来,竟瞧见六皇子跪在雪地里!连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那地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瞅着就让人哆嗦。”
“这有什么稀奇的?恐怕六皇子又惹陛下生气了,这才被罚跪在那。”
“你们快别说了。”当中一个宫女瞥见不远处站着的元月,朝其他人使眼色,众人望见元月,俱闭了嘴,各自散开了,徒留她钉在原地若有所思。
思量的功夫,缀锦踩着小碎步追上来,看她表情不对,便问:“姑娘,您不是要去寻郡主吗?只管站在这儿做什么?”
元月猝然扭过头来:“先不去了,去御花园吧。”
就这样,主仆二人一路到了御花园。
沿着蜿蜒石子路前行,视野渐渐开阔起来,入目所见乃一大片雪原,几乎蔓延到视线之外,走得近了,方知所谓雪原竟是结了冰的湖水。
元月没见过这般场面,府里也有一片湖,但规模远不及眼前的,是以一时看得呆了。
反观缀锦倒格外淡定,并非缀锦比元月见的世面多,而是远处亭子里笔直跪着一个人,据身形打扮来看,是个男子,年纪不大,至多十岁。
“姑娘,您瞧那是什么人?”缀锦戳了戳元月的胳膊,指着亭子的方向。
元月眨了眨眼,清醒过来,顺着缀锦的手势放眼望去,果真有一个人跪着!
她记起适才从宫人嘴里听来的话,顿时来了精神,直接踩着结冰的湖面赶到亭子外,垂眼打量面前这人:只身着一袭暗青色长衫,御寒的帽子、披风都不见。
她不由回看自己厚实的穿着,口中悄悄“咦”了一声。
那人听见背后有动静,侧过半边脸来,面色白到骇人,跟府里厨娘捏的面人似的,嘴唇则乌青乌青的,看不出一点血色。
元月为之一惊,但耐不住那人长了双乌黑有神的眸子,像夜里的星子一样,反倒不觉得害怕了。
她绕到前头,刚想启唇问他是不是所谓的六皇子,就见他一头倒了下去,那对儿明亮的眼也随之合上,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喊出声:“快来人!他晕过去了!”
料想他是给冻坏的,她飞快解下自己的披风,不顾缀锦的阻拦,硬是盖到了他的身上,手里也没闲着,一边推搡着一边唤人:“醒醒,醒醒啊。”
闻知响动后,几个宫人簇拥着围上来,抬着他出了御花园。
后来,元月仍常常进宫,不过却多了一个朋友,他告诉她,他名唤杜阙,小字三省,她则笑着回他,她叫元月。
杜阙将“元月”二字嚼了两遍,后知后觉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小名呢?”
她嘿嘿一笑:“娘说了,女儿家的小名不可随意告知他人。”
再后来,元月迷上了坊间的热闹,就不大爱进宫去了,同杜阙也慢慢断了联系,直到今日,传旨太监亲口道出“皇六子”三字,那段过往重新涌入了脑海,她怔怔然,忘记了接旨,忘记了谢恩。
传旨太监瞧她迟迟不动,提醒:“元姑娘,接旨吧?”
话一出,众人纷纷投来目光,尤其许夫人,心知元月心有所属,又逢出了那等变故,而今冷不丁赐了婚,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遂不动声色拽了拽她的袖子,用气音说了句:“千万莫做傻事。”
元月猛一激灵,倘或自己不接这圣旨,自己丢了性命事小,牵累家人陪她受罪岂非罪孽深重?可不明不白地嫁了人,勉之哥哥又当如何?她到底是没奈何了……
传旨太监失了耐心,掐着尖细的声儿警告:“元姑娘犹豫不前,想是对圣上的旨意有意见?”
许夫人几乎哭了出来,除了又扯了两下元月的衣袖以外别无他法。
大家都在等她,元家上下的性命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她……
“……臣女叩谢圣上隆恩。”元月双臂高举,捧过圣旨,随即伏首高呼。
她终究做不出要全家人为她丧命的行径。
勉之哥哥,对不住了……
圣意有了着落,众人俱松了口气。
元嵩起身,和传旨太监客套几句,原想亲自送其出府,传旨太监则连连摆手回绝,元嵩便吩咐管家福安好生送人离开。
院里只剩下自家人后,元嵩长长舒了口气,回想起方才元月失魂落魄的模样,遂想着说些话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