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真简一开始还会辩解两句,但反而被教训得更惨了一些,自此他便乖乖闭上了嘴。
但这一切一切的磨难,都不如“张宣昰”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痛苦要多。
张寄英虽然得到了天师之位,但他对自己的实力心知肚明,很清楚自己的道行是无法与张宣昰相比的,可是他既然成为了第三十二代张天师,便逃不过与张宣昰做对比的命运,他承载了整个天师道对前路的期望,人人都盼着他能带领天师道走出困境,重整张宣昰离开之后留下的混乱局势,也希望他能做一个比张宣昰更强的统领者,
无论是厌恶张宣昰的人,还是支持张宣昰的人,在事情已成定局之后,其实人人都盼着张寄英能够做出一番成绩,继承张宣昰的遗志,亦或是超越张宣昰。
顶着这样的期望,远比被人瞧不起还要令人恐惧。张寄英年幼时其实见过张宣昰一次,长大后记忆本有些模糊了,但在他自己成为张天师之后,噩梦中张宣昰的面孔却比初见时还要清晰,让他夜夜惊醒。可是梦中的他无论如何拼命,都会败在那个自己幻想的张宣昰手中。
而他甚至不敢将这个梦境讲给其他人,只能将自己背负的一切期望都成倍地压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从年幼懵懂再到成婚生子,张真简将“张宣昰”这三个字几乎刻在了自己的骨子里,他可以记不住自己妻子和孩子的名字,却唯独忘不掉这个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男人。
仍记得成婚当夜,本该是满心欢喜的洞房花烛夜,张真简却被父亲叫了出来。那夜寒风刺骨,白雪飘飘,父子两人站在昏暗的月色下,张寄英的脸上毫无儿子娶媳的喜悦,而是像往常一样告诫着儿子,成婚只是为了生下继承人,将来好传承这个天师之位罢了,若不是因为必须要有血脉相连的儿子当接班人,他更希望张真简像张宣昰一样一生不曾娶妻生子。但即便张真简已经成婚了,他仍然要警告儿子不要本末倒置,要牢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那一夜,张真简在冰天雪地中站了整整一晚,寒风将人冻得四肢发麻,也吹散了他对成婚后新生活的些许憧憬。
成亲三载,张真简与妻子生下两个孩子,一子一女,但夫妻之情淡薄,勉强维持着客气。
张寄英是在确信长孙有成为张天师的资质之后,才选择提前“退位让贤”,将位置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张真简,彼时天师道局势已定,无人提出异议。
张真简就这样成为了第三十三代张天师。
终于得到日日都想得到的身份,无需去争抢无需去赢过任何人,张真简本该庆幸的,但打从成为张天师的第一天开始,他便陷入了比之前更痛苦的焦虑之中。
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满足了父亲对他的期望。
他没有与任何人争斗过,也没有赢过谁,就这样“轻易”地成为了张天师,生怕自己得不到认可,以至于每次做出任何一个决定,他都要望一眼父亲,试图从父亲那板着的面孔里看出些许喜怒来。若是父亲略微皱起眉头,他心底便会跟着颤抖起来,反思自己说出的哪一句话做出的哪一件事是错误的。
重压之下,他也开始变得像他的父亲一样癫狂,哪怕极力掩饰,也渐渐暴露出暴躁易怒的一面,有一次甚至因为怒火中烧“失手”杀死了一个天师道弟子。
作为天师,张真简确实有权力处置门中弟子,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一旦被人知晓,他定会万劫不复。
而在那惶恐和茫然交加的时刻,是张寄英及时出现,帮助他掩盖了这桩事,一举一动都是那般“贴心”,事后还劝慰道,“这不过是件小事,你不能让任何一件小事成为拦住你脚步的阻碍,我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要帮你除掉所有阻拦你的东西,而你只需要做好张天师,做一个强过张宣昰的张天师,只做到这件事便够了……只记住张宣昰,别人,都不重要。”
这样“宽慰”的话语未让张真简感到丝毫的安慰,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恐慌之中,他望着面无表情的父亲,那一瞬间甚至有了自己现在便将杀人一事告知众弟子,然后主动退位的冲动。
可是在父亲那凌厉的眼神注视下,他还是没有开口。哪怕这十几年之中,他已经无数次地有过这样的冲动。
但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做不到。
时至今日,他心中最大的执念还是超越张宣昰。可是张宣昰早已经死了,他又该怎样向众人证明自己已经超越了对方?
未等他想出个结果来,他本以为永远不会出现的转折之事却出现了。
张真简儿子的乳名中有个安字,虽然取自安民安天下之意,但在他心中未尝没有“平安”这样简单的含义。面对自己第一个孩子时,他心中也有过初为人父的喜悦,可是他很快便发现自己不明白该做一个怎样的父亲,换句话说,他别无选择,只能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来教导儿子。
可是他的儿子并不是他,那年幼的孩童虽然天真懵懂,却有着自己的“执拗”,在他的苦苦相逼之下,仍然不想选择修道,更不想成为张天师。这换来了爷爷张寄英的不满,对方对这个天资聪颖的孙子是寄予了厚望的,怎能容忍对方如此“叛逆”。
就连张真简都是有些失望的,只是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失望儿子的不懂事,还是在对自己的失望。而在面对儿子鼓足勇气问出的那句“做张天师有这么重要吗?”时,他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回答出任何真心话,只是本能地,像当年的父亲一样,给了自己儿子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