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牧野双手揣在袖中,立于上方,静静聆听着下方的官员们从定罪争论到粮草,从粮草吵嚷到战事,从战事吵到亡国。他只觉得心头阵阵发紧,一度以为文德帝就是想把亡国的黑锅甩在他的头上,才会让他把正在带兵打仗的将军传召回来。毕竟,他虽年纪尚小,但大楚目前的严峻形势他还是能看得清楚的。大哥和太傅也会详尽地逐一为他剖析讲解。大楚朝堂良将匮乏,内部难民众多,外部强敌虎视,稍有差池,便是亡国之祸。可母后仍被父皇掌控在手中,他究竟该如何取舍?难道忠孝当真就无法两全吗?一连三天,朝堂之上争吵之声不绝于耳,京城之中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京城的米粮铺子前,每日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米价粮价仿若脱缰的野马,一路飙升。从最初的三十文一斤,疯狂涨到一百五十文一斤,价格竟然足足翻了五倍有余。可即便如此,米粮依旧是供不应求。百姓们为了买到粮食,争得面红耳赤,一个个挤破脑袋往里冲,时不时就要爆发一场激烈的斗殴事件。为了维持京城的稳定,守卫京城治安的卫兵不得已将所有难民驱逐出城。原先施粥的大户人家一下子少了一半,难民越来越多,粥却越来越少。难民们顿时陷入了绝望与恐慌之中,他们开始躁动不安。时常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城门外,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着要求开城门放他们进城。甚至出现了撞击城门,试图强行闯入的情形。京城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全城百姓心里都绷紧了一根弦,仿佛随时都会崩断。然而,就在官员们依旧没能吵出个结果,楚牧野被搞得焦头烂额之时,大楚与北国的再一次交战骤然爆发了。东宫,书房。楚牧野与楚景行正在商议该如何为池家军筹集粮草之事。即便要想办法将镇国公诓骗回京,但也不能放任池家军无粮可用,否则这与将大楚城池拱手让人有何区别。消息传来时,楚牧野的手剧烈一颤,直接打翻了手里的茶盏。他霍然站起身来,“竟如此之快!”“粮草不足乃是大忌,败局之象已定。”楚景行忍不住慨叹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会的,镇国公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们要相信他。”楚牧野嘴上说着相信,可脸上却苍白如纸,显得毫无说服力。他如今才七岁,夫子们教的东西学得再好,也终是纸上谈兵,他第一次接触政务,便是如此棘手的问题,整个人都有些慌乱,下意识道:“孤,孤去找父皇。”楚景行点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也只能深深叹口气。整个朝堂四分五裂,除了他们一系的人,还有二皇子勾结的党羽,如今横加阻碍的就是他们,这也导致无论太子下达什么命令,都无法顺利实施下去。与父皇相比,四弟这个太子到底还是欠缺了些威严和底气,镇不住那些个大臣。这个时候,也唯有请父皇“出山”才能解决。……京城茶庄,阳光柔和地洒在庭院中,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此处氛围宁静祥和,与京城内弥漫的恐慌全然不同。靖宣已经一连来了这里数日,就为了盯梢二皇子。此时,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子的石桌边,对面就是一脸笑意的楚以宁。他的心腹恭顺地侍奉在旁,将茶水徐徐注入茶盏:“殿下真是深谋远虑,多日前便安排咱们的人在酒楼茶楼等处,不遗余力地鼓吹镇国公的本事,原是为了今日这一遭。”“您是没瞧见那些百姓的嘴脸,上前一刻还在说着池将军一定会再次打入北国皇城,下一刻便纷纷咒骂起镇国公来。”“再加上咱们的人在暗中引导,不出半日,镇国公多年来的好名声便全毁了,到时人还没押解回京,就已经是咱们全大楚的罪人了。”二皇子端起茶杯,微微吹散茶杯中升腾起的袅袅热气,浅抿一口,而后才道:“你以为本殿只做了这么一点?倘若如此,你未免也太小看本殿了。”那心腹听闻,脸上瞬间浮现出惊诧的神色。“殿下还做了什么?恕奴才愚钝,就只瞧出这一星半点。”楚以宁微微扬起嘴角,“本殿早就知道父皇不会善罢甘休,因而早早重新筹谋部署,可知本殿缘何要离开京城?”“奴才不知。”那心腹摇头。“池衡被北国大军牵制在北疆,本殿又不在京城,你觉得太子会如何?”楚以宁反问。那心腹猜测道:“太子会按捺不住?应该不会吧!如今太子代掌天子之权,没有道理会这般行事。”“天真!”楚以宁斜睨他一眼,“父皇是何许人?你以为他会真心将自己手中的权柄分出去?”“这只是其一,本殿既已搭好戏台,又怎会容他不登台大唱一出夺位的好戏。”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楚以宁放下茶盏,茶盏碰撞到石桌,发出“咔哒”一声清脆声响,笑道:“所以,本殿为他设下一道考验,本殿遣人将各处难民驱赶至京城,又让本殿的人在朝堂上处处与他作对为难。”“前后围困之下,他只有一条路可走!而走到尽头,他会发现这条路通向的是十死无生的悬崖绝壁,而本殿才是最后的赢家。”“殿下英明!”那心腹谄媚地恭维道:“不过,您还少说了一个呢!若不是您当机立断通知北国开战,给太子再添一道难题,哪能有如今这般有意思的局面。”“与您运筹帷幄的本事相比,镇国公算什么!到手的粮草都能被劫走!”“太子又算什么!他连京城里的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您是没瞧见那天难民差点把京城的城门撞破了。”“殿下,只有您才有资格荣登那至尊之位,大楚在您的治理之下必定能成为四国魁首,令北国、东旭和南祁对咱们俯首称臣。”这话听着令人舒坦,楚以宁斜靠在椅背上,神情轻松惬意,嘴里哼唱着小曲。他没说的是,难民缺粮,池家军缺粮,大楚无粮,而他却早已囤积两百万担粮草。只待大军一到,吃饱喝足,便可为他铲除前路上的所有阻碍。父皇、太子、镇国公……统统去死!而他是为父报仇,肃清乱臣贼子的功臣,是名正言顺的正统继承人。他盼这一天已经盼得够久了,既然父皇不愿封他做太子,他便自己把皇位抢过来。谁让他的父皇有眼无珠呢!还有镇国公,敢断他的财路,还害死外公!外公一死,连带着父皇对他们母子的情分也淡了。若非如此,他也不必这般急切……原本他还能继续做父皇的好儿子,等着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不过,这会儿没有粮草,镇国公不会正带着他的三十万池家军啃树皮吧!楚以宁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样的画面,忽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在这闲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难听。靖宣就坐在两人对面,脸色已经黑透了。这个不孝子孙笑得还挺真心实意。原本他来这里就是把人当个乐子看,但这会儿他都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直接把这人弄死了!悠然自得的楚以宁忽然打了个冷颤。嘶!怎么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起风了吗?”楚以宁疑惑地问道。那心腹抬头看向上方静止的树叶,回道:“没有!殿下若是觉得凉了,属下去给您取件披风来。”“不必!”他此刻又浑身暖洋洋的了。靖宣移开目光!算了,等回去先问问能不能杀!万一杀了,反倒弄巧成拙,倒平白让自己沾染一身煞气!他对现在的状态还挺满意的!就在这时,一名小厮手里拿着封信,从院门外急匆匆地跑过来。将信件交给心腹后,又附在他耳边小声低语几句。那心腹表情顿时凝重几分,见楚以宁仍闭着眼,便第一时间打开信件查看,禀报道:“北国拓跋将军来信说,北国发兵耗资巨大,又是冬日将近,他们支撑不了几日,让您加快速度登基,还说让您别忘了自己的承诺。”“耗资巨大?”楚以宁微阖的眸子缓缓睁开,“不可能是这个原因,我们潜伏在北国的人可有消息?”“有!”那心腹话落顿了一下,“咱们的人传来的消息是,北国爆发内乱,或将迎来新国师。”“新国师?”楚以宁皱起眉头,“那般超凡的人物竟然还能再出一个?”“那为何不来我大楚,莫不是北国有什么独特之处?”“属下不知!”心腹摇了摇头。“让我们的人密切留意那个新国师,有任何消息即刻传回来。”说罢,他叹了口气,“看来真的要加快速度了!先给舅舅传信吧,大军该动了!”他话音刚落,那心腹已经默契地推起轮椅,往书房内走去。靖宣见无事可听,也起身回宫。本就因镇国公这等忠臣遭人算计而变得极其烦闷的心情,在路过热闹的酒楼时,蓦地再次听见那个刚刚熟悉起来的名字。那嘈杂的议论声如一根根利刺,比那不孝子的胡言乱语更加刺痛人心。他脚步猛地一顿,旋即转身大步走了进去。“那么大批的粮草竟然都能弄丢,镇国公真是辜负了咱们的期望!”“平时看着挺威风,关键时刻却掉链子,要不是他丢失粮草,我们大楚怎会这般轻易被打败!”“说得对,这次战败的责任全在镇国公!当初他大儿子离世,小闺女夭折,多不吉利!如果他没有拒绝陛下安排的冲喜,兴许粮草就不会丢失,大楚更不会战败!”“什么战神啊!根本比不上萧家和谢家的将军们,当年萧老将军和谢老将军那可是威风凛凛、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主儿,也没见人家厚着脸皮被尊称一句:战神!哪来的那么大脸!”,!“还有镇东将军萧无战与平南将军谢俞恒,那也是驻守边疆的猛将,人家怎么就能稳稳当当守护百姓,说白了就是那人自己招人恨!我们大楚就是遭了无妄之灾!冤死了!”酒楼里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脸上的表情也从起初的不满逐渐变成了深深的怨愤!纵然靖宣只是靖宣帝遗留的一丝执念,在此时,也涌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懑。他目光中不再有往日的戏谑和轻松,而是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酒楼,沉着一颗心开始在京城各处游走。他要瞧瞧整个京城还有没有一个眼明心亮的正常人!还有没有人能够看得到镇国公是在为百姓而战!为大楚而战!一处简陋的农家院里。“呸!池狗贼真是该死……要不是他弄丢了粮草,我家孙孙怎么可能吃不上饭!老婆子可怜的孙孙呦!老婆子恨死他了!他怎么还不快点去死!”那人说得咬牙切齿,那模样不像在说一位为国浴血征战的将士,反倒像是在咒骂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那声音里透露出的深深恶意,令靖宣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心更是寒到了极点!原来这就是被千夫所指的滋味!雅致的亭子里,一群书生也在肆意批判。“什么镇国公!他就是一个让国家蒙羞的懦夫,连粮草都守不住,如何对得起那些在战场上舍生忘死的将士和满心期盼的百姓!我张严珂以他为耻!”“他若是能学一学萧谢两家的谨小慎微,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咎由自取。”……还有更多的地方,更多的人在毫无根据、毫不留情地指责、谩骂!靖宣的双眼看似越来越平静,可眼底深处却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一切不公焚烧殆尽。自从第一次交战的消息传来后,京城百姓众说纷纭,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没想到如今却演变成了这等模样。他虽然没有关于大楚各位将军的记忆,但同样为国征战,有的人赢得百姓的尊重和怀念,其家族备受尊崇。而镇国公却只因遭人算计丢失粮草,就算他为大楚在前线拼死作战,却仍被众人唾弃。从保家卫国的英雄,沦为千夫所指的罪人,是耻辱、无能、懦夫,是众人嘴里鄙夷、痛恨的存在。这世道还真是……忠正者被诋毁,奸佞者张狂。此时此刻,靖宣独身站在京城的最高处良久,竟有些不明白——坏的究竟是世道,还是人心?:()满门炮灰读我心,全家杀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