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听罢,一时愣怔无言,心明镜大师所说不错,眼下她心中确实有太多困惑想不通透,小至恩怨对错,大至生死家国,而她的伤势也委实不允许她再东奔西跑出生入死了。或许,她是该休养一段时日了。
“只是”裴昀心中仍有犹豫,隐晦开口道,“以我的身份,留在寺中常住,怕是不太方便。”
心明镜为她诊脉,自然知晓她话中之意,他不以为意,只平和道:
“众生平等,在小僧眼中皆一视同仁,男女老幼本无区别。其实,雪涛山上尽是困顿之人,若施主无处可去,或心有迷障,随时可以来雪涛山,小僧在山上恭候施主的大驾。”
裴昀辗转思索数日,最终决定听从心明镜的建议,留在大光明寺疗伤休养,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回临安一遭,亲自向赵韧覆命辞行。
便在江南杨柳初青,桃花初红之时,裴昀回到了临安城。一路上她习惯性的昼夜赶路,可回到武威侯府之时,她才恍然发觉,早已没有人在家中等待她了。
卓菁早已于年后回了碧波寨,如今的裴府一片空荡,终于只剩下了裴昀一个人。
回府之后,裴昀询问管家,在她离开这段时日,府内可有何事发生。
管家遂一板一眼禀报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末了随口提了一句:“对了,前几日府外来了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赖在门外不肯走,无论给他饭食还是银两都无法打发,后来叫了府中护卫将他赶走了。据说他就在街口徘徊,不知侯爷回来时见没见到?”
“乞丐?”裴昀心念一动,“什么模样的乞丐?可说要做什么了?”
“模样嘛倒没留意,应当是个年轻人,不知要做什么。”管家回忆了一下,“对了,听说话似乎是蜀地口音,许是西边逃难来的。”
“蜀地”
裴昀沉吟片刻,起身道:“走,带我去瞧瞧。”
管家带路,可是二人在街上寻了许久,甚至去城中收留孤寡乞丐的养济院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管家道:
“许是已经离开去别的地方了罢。”
裴昀听罢不语,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她所料不错,此事确实还未结束。
日暮时分,她正在用饭之时,婢女核桃突然来报:
“侯爷,管家说那个乞丐又来咱们府外了,不知被什么人打得浑身是伤,血淋淋的,好可怕!”
裴昀当即前去查看,一路来到门外,只见众家丁护卫围了一圈窃窃私语,圈子当中之人大头冲下趴在地上,破衣烂衫,血迹斑斑,生死不明。
管家见裴昀到来,急忙禀报道:
“侯爷,是前几日来的那个人,听闻是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轿子,被打了。他身子太虚,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裴昀不禁走上前去,命人将那乞丐翻转过来,她拂开他脏乱不堪的长发,细细端详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骤然神色大变:
“窦娃!怎么是你?!”
这乞丐正是当初钓鱼城中,白行山身边的心腹亲兵窦娃。
此时窦娃若有所觉,勉强睁开肿胀的双眼,待看清面前之人后,他浑身一颤,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死死拽住裴昀的手臂,连指甲都已抠进肉中,渗出了丝丝血痕。
“侯爷——”他的声音嘶哑凄厉至极,“求你为白大人做主!”
裴昀一惊:“安摧兄?他怎么了?他不是在蜀中吗?窦娃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想让下人先带窦娃进门治伤,而他却挣扎着不肯,执意先陈情。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心守护的布包,布包里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白麻布,布上用干涸泛黑的血迹潦草的书写了四个大字:
我本清白
裴昀伸手抚上这几个字,不可置信道:
“这是安摧兄的字迹?”
窦娃不善言辞,便在他磕磕绊绊的讲述中,裴昀终了解到了事情原委。
当年白行山赴任川蜀,顶替了陶万安任四川置制使,因此得罪了其背后的甄允秋,此人心胸狭窄,一直伺机报复。钓鱼城大捷之后,白行山声望如日中天,川蜀之地莫不视其之为再生父母,甄允秋趁机屡次向赵韧进言,诬告白行山独掌大权,不知事君之礼,恐有不臣之心。赵韧虽未听信谗言将白行山革职查办,但仍是心念动摇,以金牌密令召白行山立即动身进京,试探他的忠心。
而适逢白行山积劳成疾,重病在床,根本无法远行。甄允秋正是知晓此事,这才使此毒计,白行山若回京,舟车劳顿,十有八九一命呜呼,若不回京,定会坐实跋扈不臣之罪,逃不了身败名裂的下场。白行山身在病中,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所谓百口莫辩,进退两难,想他一腔豪情万丈,两袖浩然清风,呕心沥血只为忠君报国,保川蜀一方太平,当年殿前发下的宏愿言犹在耳,未曾想没等到十年,便落得个遭人陷害,蒙冤受屈的下场,清高如他,傲岸如他,如何能忍?悲愤交加之下,白行山最终服毒自尽,临死之前留下血书绝笔——我本清白。
窦娃泣不成声道:“大人去后,夫人也上吊了,她说、说,夫妻情深,生死相许是我不好,我没有照看好夫人,她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身孕,那是她与大人唯一的骨肉啊侯爷!侯爷!我没有办法了,只能来临安求你侯爷,求求你为大人做主,还大人清白!”
说着他跪倒在裴昀的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下俯身之后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