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听罢这一番讲述,心中山呼海啸,波澜起伏,久久无言。
时至今日,许多前因后果才真正串联起来,家国天下,王朝兴衰,恩怨情仇,那么多人的一生自此改变,而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幕后主使,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双腿残废,笑容和善的老人家,她的小师叔公!
沉默许久,裴昀才再次开腔,低声问道:“那七年前的云中宴呢?也是你指使六师叔所为吗?”
“此事乃是他擅自为之。”宋御笙缓缓摇了摇头,“我承诺过有朝一日助他复仇,可他不甘等待,他要亲手了结所有的一切,无论是血仇,还是逍遥楼。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哪怕机关算尽,也无法看透,权势滔天亦或富可敌国,他都不想要,他只想要自由,只想带着妻子远走高飞,为此不惜抛弃所拥有的一切。”
裴昀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逍遥楼云中宴,她问的最后一个问题,谢文翰给她的回答:
——我对江湖争名夺利本无兴趣,所作所为不过时事所迫,无奈为之,无论谢家家主还是逍遥楼住,皆非我所愿。待此间事了,我会带珍娘远离江湖纷争,寻一僻静之处,安度余生。
原来他所说之话,竟句句是真。
然而裴昀心中突然涌上不详的预感,她颤声问道:“那六师叔与珍娘现今何在?”
宋御笙不置可否,只轻飘飘道:“不听话的棋子留之何用?我这辈子,最痛恨之事便是背叛。”
“所以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对不对?春秋谷中那座无名新坟就是六师叔与珍娘?!”裴昀忍无可忍的怒吼道。
“我令他们二人落叶归根,合葬一处,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我不懂。”
裴昀不可思议的看向宋御笙,如同从来不曾认识过他一般,
“我不懂究竟是为什么,你费尽心思,殚精竭力,布下天罗地网,前后耗费尽一生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牺牲所有人性命,只为二师伯占卜的那一卦?只为有生之年亲眼得见赫烈君临天下?小师叔公,你告诉我,你究竟所求什么?”宋御笙闻言沉默了片刻,幽幽开口道:
“昀儿,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罢。”
“那是百年前的宣和年间,彼时大宋都城还在汴京,百姓安居乐业,国朝气象万千。徽宗皇帝风流文采,多子多福,他有三十五个女儿,其中最小的女儿名唤赵今今,相传她降生之日,汴京城满天祥云,霞光万彩,徽宗甚喜,故赐其封号福云帝姬。”
“福云帝姬得天独厚,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三岁识千岁,四岁诵诗词,甚得父兄宠爱。如若一切顺利,待她长大之后,定是才貌双全,蕙质兰心,嫁得如意郎君,一辈子荣华富贵。”
“可惜,好景不长。”
“便在她五岁这一年,燕人挥师南下,攻破汴京,废徽宗与其子钦宗为庶人,掳二帝及后妃宗室、王公大臣、百工匠人数千人,及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古董珍品北上,这一年乃是靖康元年,故而世人称之为‘靖康之变’。此后宋室南渡,从汴京到临安,于江南一隅,又苟延残喘百年。”
“而那些被掳走的宗室女眷呢?呵,说是掳走,却也不尽然,有些乃是赵宋白纸黑字抵押给燕廷的,因无国库空虚,无法支付燕人犒军费,故而徽钦二帝做主,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抵债。粉雕玉琢的福云帝姬,冰雪可爱的福云帝姬与姐姐们一起,被宠爱她的父皇皇兄,卖了一千金。”
“就在北上的一路,宗室女眷相继受到燕人的奸污,有些甚至就发生在那徽宗的面前,可他从头到尾无动于衷,只有在旁人对他道他的珍玩收藏、书画古董被燕人洗劫一空之时,他才潸然泪下,痛不欲生。途中不断有女子不堪受辱,自寻短见,燕人为震慑她们,将三个不乖顺的大臣妻女,从下腹刺以铁签贯穿,立于帐前示众,三日后乃血尽而亡,从此再也没人敢反抗了。”
“到了燕京,所有被俘女眷都被逼行肉袒牵羊之礼,然后被没入洗衣院,也便是燕廷的军妓营,日夜遭受无穷无尽的凌辱玩弄。茂德帝姬被赐于大臣为妾,二十三岁谷道破裂而死;仁福帝姬十五岁被折磨死于刘家寺;柔福帝姬千辛万苦逃回临安,被高宗以假冒之名诛杀;而福云帝姬赵今今,她聪颖早慧,将一切看在眼中,她小心翼翼的活着,卑微的祈求一丝生路,然而十二岁那年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她被一年过百年的燕军将领逼酒灌醉,强行奸污了。”
“此后十数年里,她便在洗衣院中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数次有孕,又数次堕胎,身子一年差过一年。终于在她二十八岁这一年,她九死一生诞下了一个男孩,虽不知是谁的种,倒也是地狱一般痛苦生活中的唯一慰藉。可惜那孩子七月早产,先天不足,双腿细如干柴,根本无法站立,故而她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孩子就直接被人丢到猪圈之中,令其自生自灭。”
“不知该说老天究竟是有眼还是无眼,那孩子竟然活了下来,从此他在猪圈里长大,如畜生一般在泥地中爬行,在便液中睡觉,吃泔水馊食为生,不会说话,亦听不懂人言。只有极偶尔的情况下,福云帝姬得空偷偷来见他一面,给他带来好吃的饭菜,用她柔软的手掌轻抚他脏乱的头发,不管他听与听不懂,轻声细语的给他讲过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