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听罢不禁感慨万千,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哥,到底是何人在南尖岭救了你,又伪造了你战死之假象?难道是赫烈吗?他如何追查到你身在临安的?”
裴昊沉默片刻,只缓缓道:
“我不能说。”
又是不可说,裴昀一愣,转念反应了过来:“事关巴格西是不是?那人叫你也发了誓?”
裴昊脸色微变,很快猜到了裴昀从何处知道了此事,冷声道:“乌兰的伤养了许久,也该回来了。”
“与她无关,公主心思单纯,守口如瓶,是我使诈诓她的。”裴昀连忙为乌兰别吉说项,语气恳切道,“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逼你们违背誓言了,无论此人出于何目的,我心中都万分感激他救了大哥。颖昌一别,此生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大哥你一面,可是大哥,你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你可知晓颖昌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忆起北伐之后的一切,万般往事涌上心头,此中生离死别,恩怨情仇太过波折,她一时甚至不知该从何讲起。
裴昊微微颔首,低声道:“那之后的事,我已是都知晓了。我虽身在漠北,亦耳闻过你的传言,四弟你一个人撑起武威侯府,出生入死,平冤昭雪,这些年辛苦了。如今你已成了小裴侯爷,光宗耀祖,爹娘在天之灵,亦会万分欣慰。”
其实这般称赞慨叹之言,裴昀这些年来不知听过凡几,然偏偏是裴昊这最简单质朴的几句,叫裴昀心中颤栗,酸涩又欣喜。只因面前之人与她同是裴家子孙,是她手足至亲,千里之外也感同身受。
“大哥”裴昀勉强压下了喉间的哽咽,小心翼翼问道,“你会和我一同回裴家,一同撑起武威侯府,对不对?”
对此,裴昊并没有做声。
多年前,裴昀记忆中的裴昊,便总是沉默寡言,木讷口拙,那是身为长子兼养子,经年累月沉淀出的少年老成,与隐忍身世的不动声色。而今他再次这般不言不语时,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喜怒不形于色,和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深邃。
他没有回答裴昀的问题,只是道:
“当年爹娘战死沙场,是颜泰临领兵为之。宋燕百年世仇,蒙兀与北燕亦是不共戴天。如今国仇家恨在前,只差一步,便能报仇雪恨,大局当前,其余皆是不值一提。待攻下蔡州,大破北燕之后,你我再谈私事。”
裴昀还想再开口,却是被他抬手制止,又沉声道: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今次你夜闯帅帐,情有可原暂且不究,再有下次,我必定秉公办事,以儆效尤!”
“天快亮了,你且回宋营罢。”
昨夜,阿穆勒应凌青松之邀前往宋营赴宴,凌青松有意灌醉他藉机试探,谁料未等酒过三巡,阿穆勒外出解手后便再没回来,亲兵前来告罪道主帅不胜酒力,已是返回了大营。
凌青松唯恐裴昀探营败露,失手被擒,焦急等了一整夜。破晓时分,正欲亲自前往蒙营要人之际,却是终于见到裴昀出现在面前。
不必详述前因后果,裴昀只一言不发将长枪千军破置于凌青松面前,后者便顷刻间明白了全部真相。
“原来他当真是大郎!”
此枪本在昔日北伐之际,随裴氏夫妇一同落入滚滚黄河,折戟沉沙,后阴差阳错为颜泰临所得,与伪作的裴氏夫妇遗骸陪葬入土。前不久燕京为蒙兀所破,裴昊特意将其取了回来。
这世间只有裴家子孙,明白此枪蕴涵的厚重深意。
“如今,大哥将其予我。”裴昀缓缓道,“他让我用这千军破,亲手为裴家、为大宋,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凌青松面色肃穆,伸手轻拂过枪头上所刻“忠义乾坤”之字,沉声道:
“大郎所言不错,如今大敌当前,私情在后,无论他今后要继续在蒙兀做王爷阿穆勒,还是回大宋做将军裴昊,一切等攻下蔡州城后,我再听他亲口做出选择!”
初二既过,短暂休整之后,三军围城之战仍在继续。
元日那夜,受城外宋蒙两军酒肉所诱,蔡州城中有不少燕军变节叛逃,前来投降。据叛兵供述,如今蔡州城内已是矢尽粮绝,不仅野菜树皮被挖光,皮具马尸被用来充饥,城中甚至还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两个月之前,颜泰临向四面八方燕军残部发出了勤王的急令,然至今也没有一兵一卒前来支援。蔡州,已彻底成了一座被遗忘的孤城,一座人间地狱,一座北燕颜氏灭亡之地。
至此,胜负大局已定。
正月初五,蒙军在西城墙攻破缺口。
正月初七,宋军在南城墙开凿五处通道,逼近燕军木栅,双方鏖战一日。
正月初九之夜,裴昊派亲兵至宋营传密信,与凌青松达成共识,翌日一早,宋蒙两军全力总攻!
这一晚,注定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月华如练,寒霜满地,军营里四处亮起艳红的火把,在寒风中忽明忽灭,忽响忽默,似有规律。如同某种蓄势待发,等待着冲锋的号角,等待着行军的战鼓,只需顷刻之间,便能大火燎原。
裴昀坐在营帐外的篝火前,以白布一丝不苟的擦拭着千军破的锋刃,哪怕那枪头枪身早已银光雪亮,她仍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
“小昀久经沙场,面对明日,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个身影信步闲庭般走了过来,隔着篝火,施施然坐在了裴昀对面,笑着打趣道,
“再擦下去,这千军破都能叫你照镜梳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