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勇把血巾扔进垃圾桶,拿抽纸擦净老普的口鼻。他没再流血,鼻腔里有一些黄白色的粘液,像是脑浆。
“死了?”东哥踱步进房拍拍老普的脸。伍勇擦擦手,说:“离鬼门关还差半步。几天后他就会醒过来,不过基本是个白痴。我通知了弟兄们过来抬人,买了夜里十二点的卧铺票送他到长春回老家。”
东哥笑着拿一杯酒泼洒在老普头上说:“醉了!醉了!人醉一辈子也是好。苏格拉底说过,一个忘记过往的人才会有幸福的将来。至少普老板的大老婆应该很高兴,他终于肯回老家安度晚年。”东哥的眼神略微兴奋,他对伍勇说:“真痛快!办完事,你也过来喝几杯,高兴!”
一刻钟后,老普被伍勇带人架走,一切恢复平静,男人们继续歌舞酒色。
我以为今晚还是照常醉生梦死,但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个意外,让我措手不及,就像突然而至的死神,生活中总会发生一些让人难受的变化。
一个年轻人进来包房,魏叔居然站起来和他热烈拥抱,隆重地跟东哥和周华介绍说,这年轻人叫仲云展,是他的潮州老乡,远亲侄儿,刚从广州坐飞机赶来凑热闹,今后打算在这边做事求财,特意叫他过来拜会两位大哥。
东哥抬酒和年轻人干杯,夸赞说:“潮汕商人遍布天下,无利不往,精明,但讲意气。这位小兄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周华则笑说:“操!原来你是吃鲍鱼海参喝鱼翅海龟汤长大的,难怪模样比老子还帅,来抢钱又抢女人?”
年轻人拱手说:“岂敢!早听阿叔讲,周哥一表人才,豪爽耿直,是深山猎豹,男人中的吕布。小弟以后跟着你有酒喝有肉吃,请多多指点。”
周华来回前后耸动屁股说:“还有逼干!”几人哈哈大笑,碰杯齐饮。
“是他?”
我看清来人的模样,手脚顿时冰凉,耳朵嗡嗡直响。我想悄悄闪出包房,但全身僵硬发麻,动弹不了。若有所感,慌乱中,年轻人的视线捕捉到我,目光陡然尖锐,灼灼望着我。
魏叔指着年轻人要我敬他酒,叫他展哥,说都是潮州老乡,讲情义,以后有事可以托他帮忙。我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指抬了酒杯,望着他笑:“阿展!你……”
我勉强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我本想说:“好巧!世界真小,你有点瘦了。你忘记我的模样了吗?你结婚后过得好不好?我差点死了……我以为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但这一堆话哽在了我喉咙,乱麻麻地塞成一团。
我使劲抬高酒杯,拼命咬着牙对阿展笑笑。我想我的笑一定很古怪、难看。
“怎么?你们认识?”魏叔惊奇问我。
我努力保持平静,说:“感觉时间很远了,06年,我和他在广州见过。”
周华笑说:“小龙女!看你风骚动情的脸,我赌你们肯定劈过腿吧?”
我避开阿展的目光,偏头盯着周华,深深喘气,忽然间我恢复了理智,觉得一切可笑至极,无所谓,我点头说:“是啊!他结婚前一晚还和我玩了个通宵。我们一夜七八次,爽到眼冒金星。”
周华眉毛一扬,哈哈大笑,用力拍着阿展的肩膀说:“小兄弟!你艳福不浅,千里之外还能巧遇老,缘分呐!来!为了昨‘日’重现,来‘日’方长,你们应该一起连整三下交杯酒。”
阿展凝视着我,皱皱眉,但很快又微笑,脸上露出酒窝。他离我很近又很远。2年零8个月没见面,他的眼角纹路深刻,目光更加稳成。
我低头在茶几上排出六个水晶杯,拎起酒瓶把40度的artellxo酒液注满酒杯,说:“要喝就喝纯酒。一年时间算一杯……每人三杯。”
阿展按住我的手。
我甩开他,抬起酒杯,一口气把酒喝干亮杯见底。辛辣的酒液呛到我,水雾弥漫上眼角。阿展没有再言语,靠近我,伸手搂着我软弱欲坠的腰,也抬起杯子慢慢饮完酒。他手掌还是和从前一样温热有力。
我强忍翻涌的酒劲,再次抬起一杯酒,在众人的哄笑嬉闹声中,在夜场佳丽环绕、豪客流氓云集、金碧辉煌的房间里,我亲了亲阿展的脸,和他相拥着把酒一饮而尽。
灯光璀璨,酒气翻腾。一时间,我天旋地转晕眩。
人的头脑很奇怪,在某一刻,一支烟、一杯酒的短促时间,竟然能回忆起许多曾经过往的事。乱纷纷的场景轰然涌出来,拍碎了我的意识,淹没一切。我恍惚回到从前。地下博彩都是事后结账。每逢星期二、四、六晚上八点半的开码时间过后,小七就去找投注人,按照电话下单投注的输赢情况收或给付现金。类似小七这样的收注人有很多,他们游走在城市夜幕下,信誉优良,计算数字精准,像公司会计。那天是一个意外,投注人是小七的老熟客,他是外贸公司的高管,但他老婆还是嫌弃他挣钱少,跟一个满身臭汗的香港货车司机偷情跑了。投注人想一夜暴富,借钱下了重注,却赌输了。他找了柄三棱插刀把老婆叫回家打算捅她几刀,这场景正巧被小七撞见。小七拼命抱住投注人让女人跑了。投注人有些癫狂,用刀狠狠捅了小七……
在派出所录口供,我很难过,恍恍惚惚,但并不仇视痛哭流涕面如死灰的投注人。小七应该也不会恨他,正如小七喝酒时和我说过的一句话:“社会好似一杯‘血腥玛丽’鸡尾酒,人人沉浮在五彩斑斓的酒液,但身处层次却不同。有的人是酸柠檬汁、柳橙汁,或甘甜的番茄汁,但更多的人都是被浸泡在辛辣的苦艾酒和伏特加酒里,皮焦肉烂。”
小七还说,他无所谓生死,无论富贵和贫穷,没人来到这个世界后,有谁能活着离开。
寒冷由心至全身,我看到镣铐加身的投注人跪倒在地,面孔扭曲,发狂哭喊着:“我没钱,买不了一包泡面啊!生不如鬼……”
小七来历不明,好像没有亲人,他死后第二天很快被拉去火化处理。韩雪陪我去火葬场送他。望着小七的尸体被推进火炉,我的前额突地剧疼,刀锯针刺般痛。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火焰里尖叫嘶喊挣扎,灵觉仍存,却被挫骨炼髓。
在洗手间,我用冷水洗脸,抬头望见镜中人脸色苍白,失去血气的前额赫然有一点通红,隐约像个血指印……透过镜子,我看到自己的眼珠白上暴了一根骇人的血丝。我恐惧颤抖,正要伸手去揉,突然,我看到一个透明的人站在我身后,空空荡荡恍惚飘着,他没有黑影子……小七走了,他在同我告别。
过了很久,小七似乎还陪伴在我身边。店铺打烊后,他像往常一样来接我下班,帮我拉卷帘门。我按动电视遥控器看意甲,德甲,西甲,英超……任何足球赛,他似乎也坐在我身旁心不在焉地观看,跟我讲解……直到一天早晨,我睡醒,伸手摸到身旁空空的枕头,我感到强烈的孤独,很想我小妹了,我决定打电话回家给我爸。还有几天就过老年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家。
拿起手机的一刻,电话突然响了。遥远的电话那头,一个陌生的男人用淡淡的口气说他是警察,然后他告知我:“你父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