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四处寻人送伞具的宫女内侍们几乎被霁云追赶着匆匆而至。
皇帝推开门,连一丝余光都不曾从孙锦舟小心捧着的蓑笠上掠过,自拉了拾掇妥帖的仪贞出来,一面吩咐慧慧:“赶紧给你主子端一碗姜汤来,别受了寒。”
慧慧素来周到,不消旁个提点,已然备着了,当即盛了两碗,分奉于二人。
仪贞虽嫌这个燥辣,但因皇帝说得在理,捏着鼻子喝下去了。
哪知回宫之后,皇帝自个儿病了。
炎炎六月的,遇上这热伤风可不烦缠人:凉是凉不得,热又如何?耐得住热呢?
皇帝其人,须他韬光养晦时,尚且还勉力动?心忍性,如今轮到与江山社稷没什么干系的小处时,那?脾气又坏又别扭。
孙秉笔只管把?脖子一缩,横竖只推出几个老实头儿顶刀口,每日家战战兢兢地?听候指派,再举首戴目地?盼着皇后娘娘归来伴驾。
是喽,区区伤风,不足以令皇帝陛下辍朝半日,无非在召对臣下时愈发?变幻无常,时而云里雾罩,时而流金铄石罢了。
满宫满朝,唯一问心无愧之人,便是仪贞了。
君臣议政的时辰,她便上别处去,找沐昭昭、苏婕妤、武婕妤她们玩耍;等诸位大人们离去了,便带着新鲜的乐子回来哄皇帝开心。
“苏婕妤宫里炖得糯糯的百合粥,难得是没搁糖也一点儿都不苦,我想这粥能清心火,就带给鸿哥哥你尝些。”
可惜今日这殷勤没献对,皇帝一面卸发?冠,一面自穿衣镜里横了她一眼:“我不要嗟来之食。”
“怎么会是嗟来之食呢?”仪贞没同那?些告退的大臣们打上照面,并不清楚其中是否有苏婕妤父亲,皇帝这撒的是哪一股火,便只笑眯眯地?上前?去给他按揉额角:“您是咱们大家伙儿的衣食父母呢,说这般见外的话!”
皇帝刚要张口,又没忍住一阵咳嗽,喉咙里既燥且疼,头顶也胀胀地?痛,就近扶住一把?椅背,乏力地?坐下来,方道:“这几日又是药又是粥,没一样不是清火的,没一样喝了不生?一背的汗,不如利利索索泡回冷水澡抵用。”
“那?可不成?!”仪贞见他复又难受得厉害,没了那?点儿调侃的心思,挨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劝解道:“必要发?汗发?透了才能好呢,如今九十九步都走了,洗上一场冷水,岂不是前?功尽弃?”
皇帝不想想自己这番话如何?耍赖,倒嫌仪贞哄他跟哄孩子一般口吻,不肯作?声,随手端起一旁的茶盏。
茶水也是热的呢。仪贞没来得及阻拦,皇帝自己皱着眉放下了,眼角瞥了瞥仪贞搁在几案边上的团扇,眉头皱得更紧。
“甘草梅子是猗兰殿小厨房送过来的。”仪贞想了想,揭开那?掐丝珐琅小扁盒:“裹了薄荷粉比裹盐清爽些,含着也算,一泓清可沁诗脾嘛。”
皇帝并没有被她劝动?,不过觉得她絮絮叨叨得辛苦,赏脸似的接过一枚,送进?嘴里。
仪贞不错眼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略略舒展了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些没有?”
抬起胳膊来,继续给他摁着额角,略弯着腰,一时便觉得酸乏了,转了转手腕,对皇帝道:“我去将门掩了,你躺下来吧。”
比起帝王的威仪和安危,私密二字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昼不掩门一向是桩无须言喻的惯例。此刻天光尚长,关?起门来,好像他俩要做些什么似的。
皇帝抿了抿唇,没出声拦她。
门枢一转,三?交六椀菱花纹将日晖漏得清疏许多,仪贞点了点头,不无满意地?踱回来,随手欲拿起案上的扇儿,忽又调转了方向,坐到凉榻边,指尖贴在皇帝的鬓角轻摁着,笑哄道:“这下不燠热了吧?”
不摆冰、不扇风,终究差了许多。况且向来谁也没有她畏暑。
皇帝依旧眉头不展,生?硬道:“将扇子拿来扇扇。”
仪贞摇头得果断,语调仍温和得不像她本性:“扇了风,头疼又要重了。我再给你剥些葡萄来?七分甜三?分酸,一样能取些凉意呢。”
“我是让你自个儿扇!”皇帝更没好气了:“你坐远些,或是到别的屋子里去,要冰要风不是都使得?”
仪贞知他心里烦躁,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假意要起身:“那?我走啦?晚些再…”
“你敢!”皇帝这会儿全忘了人前?那?点子客套礼节了,出尔反尔得气势汹汹,甚至一掌拍在榻围的螺钿上,不顾手心被硌得生?疼,猛地?就坐起身来。
而后方才瞥见仪贞那?点没藏住的得逞模样,怏怏地?又躺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