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时候的脸色可比孙锦舟见着的要有人情?味儿多了,虽然仍旧称不上高兴:“那就出来?吧,里?头怪闷热的。”
仪贞答应了,却?不急着迈步,而是解释道:“东西太多了就是这样,哪怕归置得再有条理,也不会太通风嘛。这边放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的还好些,再往深里?走,那些专门收置皮毛货的大箱柜,那才叫五蕴七香呢!”
五蕴七香汤,传说中?赵飞燕的洗澡水,沐浴后奇香绕体,可以说是惑主的法宝,居然被她用来?形容皮筩子那股冲天骚气?。皇帝到底被逗笑了,说:“知道你还窝在里?头不出来?,快点!”
仪贞总算走上前去,用不着皇帝首肯,先?拉了拉他的手,又打着一把天女散花檀木摺扇,替他送一送凉:“这样就没有朽旧味儿了吧?”
“好香。”皇帝很诚实地说,尽管他觉得这香气?太浓郁了些:“怎么香成这样?”
“这是我才入宫时得的,檀木原是经久弥香嘛。”仪贞将扇子收回?来?,自己?亦嗅了嗅:“这会儿觉得不过尔尔,当初可是我的爱物呢!瞧这天女的披帛,褶皱都刻得这般鲜活。”
确实是先?帝年间的老式样了,这种精妙入微的繁丽,一贯是庄毅皇后的心头好。
皇帝的眼?眸幽深起来?,心想,到底是她要来?提这件事。
庄毅皇后的身后事没有什么欠缺之处,名?分、哀荣、享祭…全都遵厌兆祥,合乎礼法、合乎情?理。大臣们无须为此进谏什么,因为于民也好,于己?也罢,皆没有任何利害攸关。
就连皇帝自己?,亦不得不接受,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是他可以做的。
但是,他这一整日的焦躁不顺气?,是仅仅因为谢家父子吗?
七夕节后,就是那个人的生辰,从前这时候,宫里?的宴席层出不穷,从月初一直要热闹到中?元。
现在,连中?元也是她的节日了。不无残忍的念头从皇帝心头掠过,像纸一样菲薄,轻飘飘地划出猝不及防的血痕。
他没有作声,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听着仪贞继续说下去:“这种镂刻虽然不时兴了,但看见它?,便能回?想起昔日的种种,倒不失为一位亲切的老友,所以舍不得丢弃了。”
昔日种种——那样的日子里?,也有值得她怀想的须臾吗?
“当然有啊!”她言简意赅地答道:“你不待见我,赵娘娘则怜惜我得紧呢。”
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呼就被她这样平常地掷了出来?,震得皇帝腹内闷痛。
“我…”皇帝张了张口,并不清楚自己?打算说点儿什么,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软弱,竭力地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象而已:“我…她、她待谁都和善——”
只除了对他。她总是在他面前流露出冷淡或是功利的面孔,仿佛他是她封妃获宠的筹码,而非她怀胎十?月的孩子。
他常常怨恨她,因为他从未怀疑过母子之间的血浓于水,所以他才怨恨。
他也怨恨皇考,君父两个字,把他的悖逆压得如堕地狱,但终究抹杀不尽。
他其实怨恨的,是他自己?。帝妃独子,少立储君,居然像孽种一般见不得光,一切的遮掩,居然是忌惮一个狼子野心的阉狗。
那是他父亲一手纵容出来?的祸害,暗自觊觎着他的母亲。
天家的耻辱结束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他从此失了掣肘,失怙,失恃。
他至今还是怨她的,她甚至没有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结束就是结束。
“你为什么要提起她?”皇帝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居高临下,可以俯视着自己?恼羞成怒的嘴脸,把自己?的亏欠统统化作诘问,谢仪贞不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仪贞说:“我会时不时地想念她,就像你一样。”
第57章五十七
帝王的心?思岂是慧慧一介宫女儿能操纵的?皇帝不仅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潸然泪下,而且脸色异常骇人地将仪贞往库房里一关,随即指着四周侍立的人,叫她?们全都滚下去。
慧慧心?里都急出?血了,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随着大伙儿一道“滚”了。
慌慌张张之下,甘棠把腰间的那串钥匙落下了。
皇帝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动,头也没回,盘腿在库房门前坐下来。
突然被关起来的仪贞没有?再贸然开口,也搬来杌子坐着。
两个人在无?知无?觉中隔门相对,这情形大概只有?偶尔飞过天?际的鸟儿能看见——不知道?鸟儿的世界里,有?没有?“啼笑皆非”之类的词语。
“谢仪贞。”皇帝此时?不唤她?的乳名了,听起来端的是一场非常严肃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