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地袖子上,沾上了点点墨汁。
老內侍给他盖好狐狸皮,想着,等他醒了再给他换衣服。得提醒自己,别忘了。因他现在年纪大了,常忘事。
这年纪,其实离入土不远了,就在这景色怡人的西苑里,陪着他好好善终吧。
但人有许多美好的愿望,比如父慈子孝,比如兄弟同心,比如得个善终……都不一定能实现。
霍决掌着宫城防务,包括西苑。这一日,他的人从企图溜出西苑的人身上,截住了一件东西。
霍决把那东西放到了淳宁帝赵烺的面前。
虽因手抖,有些字写得歪斜了,但也还能看得出太上皇的笔迹。
这封诏书写给三皇子——如今还活着的元兴诸皇子中最年长的,淳宁帝赵烺的三哥,指赵烺借太子逼宫之机,亦逼宫篡位,才登大宝。又称他现在被囚于西苑,诏三皇子并内阁,救驾勤王,匡扶社稷。
赵烺一边看,一边便泪如雨下。
“我没有不孝他。”他落泪道,“我什么都给他最好的。他为什么就还不能满意?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等事?”
这诏书藏在了腰带里。
衣带诏啊。
“此事如何处置?”霍决道,“请陛下示下。”
赵烺流着泪看了霍决一眼,嘴唇微动。
“我……我从出生,就是他最爱的孩子。”他说,“他那时候,非常宠爱我母妃。从小,我就是在他膝头长大的,别的兄弟,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十分嫉妒我。我还记得那一年……”
霍决默默地听着。
在需要做出艰难决定的时候,皇帝却开始追忆童年,回忆起往昔来了。
霍决一直沉默地听着。
直到听到赵烺开始回忆有一次,他是如何顽皮把书案上襄王最喜欢的那个玉麒麟镇纸摔坏了的时候,霍决抬起了眼睛。
他走到御案前,伸手握住了那条腰带。
赵烺停住了讲古,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霍决拉住腰带往外扯。
赵烺紧紧抓住,但腰带还是一分分,一寸寸地从他的手中被扯了出去。
霍决把腰带握在手中,看了赵烺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
赵烺张开嘴,伸出手,想阻止他,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霍决的背影消失。
赵烺扶着御案,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是夜,西苑上皇寝殿失火。
上皇没能逃生。
被皇帝敬一声“喜伯”的老內侍冲进火场,亦没能生还。
火灭后,霍决带人勘察。二人遗体犹保持着一人背负另一人的姿态。
只奈何,背人的那个已经太老了,背不动了。
被背的那个说:“阿喜,你自己逃吧。”
背人的那个说:“不。”
他习惯了有主人,若离开了主人,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能做什么。
最终,还是和他的主人一起葬身火海,再也没有分开。
牛贵半夜被唤醒,收到了这个消息,道了一声:“知道了。”
他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
他的老妻头发花白,自身后抱住了他。
“别怕。”他轻轻拍着她发抖的手,“别怕。”
“连上皇都死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