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这问题震得头脑发昏,口瞪目呆地看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容,收拾了一下心情后来到梁清漓面前肃穆地说道:“……等等,从头开始,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梁清漓涩声说道:“昨日与夫君分别之后,阮总管带着众人继续去检查受到青莲教初步认可,可以接纳入教成为青莲力士的人选。因为战事紧张,后勤十分重要,漕部、仓部的运转都非常重要,也因此有不少顺势投诚的这两部官员都受到格外宽厚的待遇。”
“而昨日我们在内城去见的其中一家人,便是仓部的户曹,虽然官位不高,但手中的实权不小,阮总管也吩咐一定要将此人笼络,让他为宁王军尽心效力。进去之后,奴家发现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家父入狱后,来到梁家欲要侮辱奴家的人。”
我震惊地问道:“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梁清漓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姓严,名林山。”
严林山?
姓严?
这么说,还真的是严觅的族人?
真是意想不到的重逢啊。
而且总觉得这名字并不是第一次碰到。
等等,昨天我见到的仓部官员信息里,便正有严林山这个名字!
梁清漓自顾自地继续道:“当年他所说的,做大官的堂兄,想必就是严觅了。夫君说得对,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就连严林山这种不知廉耻的贼人也能在城池陷落后受到礼遇。”
我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她顺从地抱住我的腰,埋首于我的颈前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轻声道:“其实奴家并不是真的想叫夫君去杀了他,但……并不是因为奴家不想杀他。”
我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就算不杀也不能放过他,找个机会抓起来打断他十几根骨头。不为天地良心,就是为了出你心头这口恶气。”
“嗯……”
梁清漓在我怀里安静地待了足有一刻钟后,才坐起身来认真地说道:“夫君,奴家明白你是个骨子里非常遵守规矩,心地善良的人……就跟爹爹一样。奴家自从梁家覆灭之后,便不再以为这种善良是好的,而是向往豪侠高手那种为所欲为,快意恩仇的作风,期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那样,靠拳头讨回个公道。但奴家遇到夫君之后才发现,自己始终无法,也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奴家爱上的,也是一个心中对世间报以善意与温柔的男子。”
她哀伤地笑道:“其实看到严林山的那刹那,哪怕往日的仇恨涌上了心头,心上跃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当场杀了他。然而真正动念后,想要让自己下手去报仇时,却无法动弹,只是跟个牵线木偶似的唯唯诺诺地跟在阮总管身后。奴家不想当好人,却好像也当不了恶人,哪怕学了一身武功,也只落得一个软弱怯懦,无用可笑的境地。”
面对伴侣深入骨髓的自我怀疑,我非常小心地挑选着自己的用词,努力开解道:“不,这不是软弱。如果仅仅是缺乏胆魄,无法下手的话,你不会如此冷静,更不会如此清醒。我觉得你在迷茫。因为有些东西你做了,沾染了,便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模样。要亲手取一条人命,哪怕对方是个残害无辜的恶人,也绝非易事。我认识你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么?这不是因为你没有足够决断,而是你有一颗善良的,懂得道理与原则的心,在约束你。”
“而善良,绝不是软弱。”
梁清漓有些动容。
她拿起我的手,双掌将其合在中间,轻声道:“奴家没有夫君说的这么好。夫君一向都是看到了奴家好的一面,但像现在这样软弱反复的样子,才是奴家的真面目呢。奴家在回来的路上,不住地煎熬,最终所有的苦恼和愤恨只化作一个念头:想要夫君来为奴家下个决定。比起为自己,为梁家做个决断,奴家还是想要依赖夫君。”
她自嘲地说道:“但这么做,不只是对不住父母家人的在天之灵,也又辜负了夫君一片苦心。”
听了这话,虽然在这个场合微笑,并不是很适合,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开心。
身前的这个女子,实在是太可爱了,而她的信任,也实在是毫无保留。
“唔,夫君怎么笑了?”梁清漓显然也明白我并不是个会不合时宜地笑她的人,好奇地问道。
我说道:“娘子,我跟你说过吧,思想上的改变是最困难,也是最珍贵的。可以一朝顿悟,也可以一生本性难移。有些道理说得再多,听不进去,不愿意考虑,就是起不了作用。而且就算是明白了,接受了,也要去付诸实行,才能将它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这一点,从古至今,难倒了世间多少的人啊!”
“我这段时间来着力于引导你和小玉,最看重的不是要你全盘接受我教导的知识,我说好的你就觉得是好的,说是坏的你就认为是坏的。我最希望你们能够达成的,是经过自己的观察,思考,实践,与迷惘后,得出来的答案。哪怕它与我的不同,哪怕它也许是错误的,那也是一个有意义的过程。因为比起正确的答案,能够靠自己的头脑和思想去一步步地修正,去寻找更好答案的思维,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梁清漓点点头,又有些不解地说道:“奴家明白。夫君说要小玉和奴家做自己的人,其实不只是为自己拿主意,还包括为了自己思考,从而有自主的想法。但,这与严林山有何干系?”
我想了想后,问道:“这样吧,你觉得严林山这样的人值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给我两个不同的,但是都会让你觉得可以接受的答案。”
梁清漓被我这怪异的问题问得秀眉轻蹙,思考了数秒后道:“奴家的第一念头便是血溅五步,以血偿血。若这天下无处伸冤,无人可求,那便由奴家亲手来讨个公道。但,除此之外,若能让他在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受到官府的审判,洗刷梁家的冤屈,那……哪怕他不死,奴家心中这口气也便出了。”
我赞同地说道:“你看,这不是很明白嘛。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江湖好汉,武林侠客之道是什么样的呢?若苍天无眼,帝王无道,若善不赏,恶不罚,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无论求上还是求下,从官府,道理,律法那里都寻不得心中所求的公平结果,那便只能以日月为鉴,天地正气为证,无论在黑暗中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刀尖所指之处,便是正义。”
梁清漓垂首将这话默念了几次,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这便是快意恩仇之道么?夫君,就算是奴家,也不由得向往这种行侠仗义的豪情呢。”
我继续说道:“但显然,除了将正义抓在自己手中之外,还有另外一条道路,那便是将期望托付于大燕刑法这已经令你失望过一次的审判机关,因为,它毕竟是千百年来人们对于公平裁判向往与寄托的象征。如果大燕的官府能够以律法为天平,以真相为筹码,以天下人为见证,不顾贵贱贫富,公平地审判罪恶,给予你,给予梁家一个公正的结果,那我觉得,这也是可以接受的。”
“在我看来,无论哪一条,都是祭拜岳父岳母,梁家老小在天之灵的好方式。无论你觉得哪个是更能让你心安的,我也愿意帮你去追逐。”
梁清漓有所意动,欲要开口,但被我稍稍阻止。
我继续正色说道:“如我之前所说,我并不在乎你如何选择,我只在乎最终达成的结论,是你经过思考,经过权衡与取舍之后,得出的,让自己没有迟疑的答案。不用着急于一时,仔细地去想。这不仅关乎到你的血海深仇,也关系到你自己,与你的身份,道路,和许多许多重要事物的认知。”
“想通了这些,才能达成一个能让自己与内心和解的答案。”
梁清漓用力地点头道:“嗯,奴家不会辜负夫君的期待的。”
我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说起来,还没听你说之后的事呢。见到他之后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