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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崔景煜也没想到凌波会这样直接。他原本以为她又在琢磨什么把他和清澜凑合到一起的主意,结果到了一看,她在花溪上一处水榭等他,侍女擎着灯,她正教燕燕和阿措如何叠花灯,见他来了,就把她们都支开了。
“国公府夫人又有什么故事要我讲?”他冷冷问道。
不怪他生气,叶家姐妹,一个两个,用起他毫不留手,一个让他带着戴玉权骑了一天马,魏禹山倒是因为戴玉权送了他一个好用的扳指,认真带了他一天,只打到两只松鸡。一个在席上就让他讲起故事来,都是有恃无恐,知道他不会拒绝。
但凌波这次回得平静,这处亭子三面环水,又有丫鬟把守,外人不进,内言不出,所以她索性直接开口,道:“我不是我娘亲生的。”
“什么?”崔景煜也愣了。
“我不是我娘亲生的,是她捡来的,只有我爹娘和一些老仆人知道,所以我娘去世之后,这就成了我的把柄。”她平静告诉崔景煜:“叶大人随时可以将我扫地出门,我什么都不是。但我娘在去世前把这秘密告诉了清澜,连同潘姨娘的卖身契一起。所以如果叶大人扫我出门,清澜就可以反制他们。但清澜因此不能出嫁,因为没有出嫁女回家主持正义的道理。”
崔景煜的神色一瞬间幽深起来,凌波知道他听懂了。
“所以清澜准备和你订亲,等几年后,我出嫁了,她再嫁,但没想到战争爆发,你可能死在战场上,她成了遗孀,要是被逼守节,也不再是叶家的在室女。所以她才跟你退婚。不见你,是怕自己反悔。她连自己也不信,是一心要为我牺牲。”
她平静讲完这四年错过的根源,看着崔景煜道:“怎么,你不信?”
“没有。”
“清澜不愿意和你解释,因为她也有她的骄傲,你认定她是临战脱逃,在你心中她是这样的人,士为知己者死,她觉得你也许从来没真正认识她,以至于没想过她也许有别的苦衷。”她讲出清澜的症结:“何况你回来时已经封侯,位高权重,她更不想做马前泼水攀高踩低的罪人,上赶着跟你解释,更像借口,而且还会暴露我的身份。所以她咬紧了牙关,一句话也不肯说。任凭你如何冷淡她,她都觉得是你应得的。”
崔景煜神色震动。
“我没有觉得她是罪人,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那一剑伤得他太深了,以至于他一直停留在那天,封侯拜相于他不过寻常事,四年战争也不过行尸走肉。有时候他都似乎忘了,他曾有过那样意气风发的时候,认定一个人,决心要娶她回家,搬山填海都觉得心甘情愿。
凌波看着他脸上神色,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猜对了。
她其实早就猜对了。
只是这世上的事,对了也未必能赢,赢了,也未必能在一起。
“其实她不想告诉你,我也是不准备告诉你的。清澜要坚守的东西,虽然我觉得没意义,但她要守,我就陪她……”她看着亭外的水面,花灯漂浮,如同一朵朵莲花开在水面,花名签多准,冥冥中看破清澜的命运,是最好的花,可惜并不开在春天,总是欠缺一点运气。
“但今天裴照的队伍遇险,我在人群里找他,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找到他,到他身边去,不管他有没有受伤,不管他还好不好,只要是他就好。”她问崔景煜:“景煜哥哥,你看,人在命运面前多么渺小,一场意外,随时就可以夺去所有的一切。我知道劝人珍惜好春光是极俗的话,但茫茫人海,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能有机会和他一起度过一辈子,多难得。还有什么比这个还重要呢?有个问题,我其实在桃花宴的时候就想问你了。”
她认真问崔景煜:“为什么一个人会那样爱一个人,她有危险的时候,甚至愿意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但两个人都好好的时候,却不能和她在一起?”
崔景煜回答了她。
夜色笼罩在他身上,水面有微光,只照出他的轮廓。但他仍然是她十五岁就认识的那个崔景煜,是挺拔英俊的哥哥,和她的姐姐是天生一对。十五岁暗淡无光的叶凌波悄悄看着这一切,以为这就是世上最好的故事。
但他说:“我想,他一定很爱她,但也同时很伤心。”
他没有勇气和她在一起了。百战百胜的崔景煜,唯一一次怯战,是在叶清澜面前。她上次伤得他太重了,他至今无法缓过来。他甚至连讲他们之间的故事,用的都是别人的名义。
他不愿意承认他是故事中的人,那个徒劳无望地追逐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的青年,那个被抛下的可怜虫,那个带着功劳回京的将军,或者韩月绮故事中的那个王子,带着满心怒火回来复仇,却惊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好在他不再是二十岁了。
他打过世上最难的仗,取得满朝最难的荣耀,二十四岁的侯爷,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他早已明白,该如何寻求一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