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恳求道:“我不要你救,求你了,是是……”
谢纾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僵硬地扭着头,关节咯吱作响,好似一个没上机油的木偶,往那个声音看过去,如遭雷劈,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他看见年少的自己的尸体横亘在幻境之中,他想起那一次死亡,有人将他穿膛而过,钉死在刀上,他的胸口如同破了一个大洞,相同的疼痛随着记忆回流进他,可是他站在原地,回头望去,却发现他与曾经的自己之间,居然还隔着……一个白衣少年。
一面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墙矗立在天地间,那石墙面前,跪着一个白衣少年,此时他正眼睁睁地看着幻境中的红衣少年血尽而亡,绝望地抱着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那声音痛苦绝望,仿佛千刀万剐凌迟之苦正在他身上经历,最悲伤的野兽也难以发出这样的声音。
谢纾怔然地看见那白衣少年一双眼瞳钉在石床上痛苦挣扎的红衣少年身上,两眼生生滚出两行血泪,在他狰狞的面孔上触目惊心。
视野不断地拉长延展,他们此时仿佛构成了一副画,过去的谢纾被曾经的周不渡凝望着,而如今的谢纾从后往前,正怔然地凝望看着他的过去的白衣少年。
奇怪的是,本来在全身皮肤,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中灼热般的疼痛,此刻却变得若无其事起来,反倒是被肋骨保护簇拥的那颗心脏,此时却活灵活现地疼痛起来。
他本来回想那段日子,该是很痛苦的,可是当他发现有人比他还为自己当年的痛苦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却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我本来很疼的,可是我看到你比我还疼的时候,我忽然间……不觉得疼了。
人是这样的动物,如果只是自己觉得疼,会觉得难以忍受,可是一旦有人因为你的疼痛而落眼泪,你就好似能由此生出了某种强大的力量,在那力量面前,似乎任何疼痛都能不值一提。
那种强大的力量……想必叫“爱”。
谢纾忽然觉得,多大点事啊,我根本不觉得疼了,所以……你不要痛苦了。好吗。
他缓慢地走上前,抱住了那个绝望流泪的白衣少年,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那一扇巨大石碑,眼泪也忍不住缓缓流出。
“笨蛋。”
他笑了,眼泪一滴滴滑落,如同一颗颗晶莹的小珍珠,骂道:“大傻蛋。”
石碑无边无际,直指苍穹,自始至终,都是一体两面,一面上刻满了谢纾那千百次轮回中密密麻麻的“正”,而另一面……是周不渡所刻。
那上面,竟然刻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少年。
一开始,那少年画的还不是很好,颇有“歪瓜裂枣”之像,反倒是表情“张牙舞爪”的,像是一个狰狞的丑小鸭。可很快,一张又一张逐渐生动的脸缓慢浮现,那脸逐渐变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到最后,缓慢凝聚成了一张漂亮俊秀的少年模样。
这人居然是不断进步的。
石碑上,少年笑得灿烂,一双眼睛光阴流转,眼尾的泪痣灼灼生辉,衣袖蹁跹,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柔软的耳垂上是朱砂耳饰,小腿上的银铃生动得仿佛能听见它清脆的叮当声,简直比窗外的迎春花还要令人目不转睛,难以相信刻画石画的人,用了怎样的耐心,灌注了怎样的思念,以及是多少难以宣之于口的爱。
那三百年的苦痛,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不攻自破。
谢纾缓慢地抱紧了流着血泪的白衣少年。
他看见白衣少年周围遍布尸体,那些尸体与他有着完全一样的眉眼,他心念电转,明白这些都是困住周不渡三百年的心魔,忽然笑了一下,接着,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算什么东西。”
“要讨债,也是我讨——周不渡,我不放手,所以你也不能放手。”
“你要记住,是你让我变得如此境地。”他抱着白衣少年,在他耳畔慢悠悠地吐气,语气任性而嚣张,他居高临下,好似一只矜骄的猫:“所以我命令你,从此往后都不能离开我,我要你用一辈子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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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动了一下。
谢纾说:“带我回家吧——师兄。”
心魔轰然破碎,那埋藏在谢纾骨缝里的孟婆汤也如见了光的行尸,彻底堙灭。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焦土,泥土都被炸翻了,可怜的燃灯殿屋顶都被掀飞,露出里面的佛祖像,正慈悲地看着他们,只是那笑容有些瘆人,像是恨不得把谢纾这殃及池鱼的小兔崽子给狠狠揍一顿。
然而天穹居然还在咆哮肆虐,前八重已然全部落下,却居然还是没把这逆天而行的两人给电死,祂几乎是勃然大怒,银蛇滋啦地冒着光不断汇聚,由小臂粗壮,正缓缓汇聚成一条暴虐的电流组成的江洋,要从天而降将他们彻底堙没!
谢纾瞳孔震颤了一下,他手摁在剑上,表情却缓缓坚定下来,不再胆怯、不再犹豫。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拔剑,就听见一声呼哨嘹亮地响起。
接着,奇迹发生了。
最开始,先是一点星火,在黑夜中显得那样的卑微而渺不可见,可是接着,那星火像是落入了草垛之中,将整个黑夜都烧穿——那是一盏又一盏的长明灯。
无涧鬼域中,鬼修们打开了仓库,将那一盏盏积压落灰的长明灯擦干抹净。昆仑山上,昆仑弟子们咬着牙疯狂地用灵力点燃一盏又一盏的灯笼。子规城里,墨池带领着千千万万户居民涌出。蓬莱岛上,无数岛民呵斥着,从家里拆下白布,砍下竹筏,用白绳将他们捆成了一盏盏中空的灯,在最中央,放了一个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