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睡了。”她近日叹气的频率越来越高,就像教导牙牙学语的小朋友,她一日中重复上万遍是“初弦”不是“融融”,老人口齿不清,也不知怎么地,最后发音变成了“哝哝”。
其实具体是哪两个字,初弦自己也校不清,但已经走到廊口的应嘉涵停下脚步,他半回着头,看着总很没耐心,但其实和她说话时语声都慢。
“照顾爷爷的姚姨是遥北人,哝哝在遥北方言里是乖女的意思。”
“啊。。。。。。”
初弦点头,随着他进到院子。这里不是应家本宅,而是一栋三进三出的四合院。
孟夏的阳光很好,初弦站在朱红漆顶的廊檐下,目光里立着的少年走到侧院前的一口水井,他垂眸松下井绳,片刻摇着边缘缺了豁口的木桶上来,里头满当当地盛着黑葡萄。
他挺直鼻梁映着蓝花楹中滤下的一泓光,余光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唇边忽然扬起笑:“井水凉,镇过的葡萄还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他们的关系,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亲近了。
初弦默然片刻,手指捏着开衫袖口往上提了半截,掌心向上地讨了他几颗葡萄。
无籽品种,果味清甜,初弦咽下一粒,若无其事地问:“这段时间你一直住这里么?”
她没抬头,蹲在井边用木桶剩下的水一根根冲净手指,站她身后的应嘉涵好长一会儿没说话,但她能感觉到有道目光一直追着自己。
顿了片刻,才听见他淡淡的声音:“嗯,暂时住这儿。”他等初弦起身,在她不自觉四目相对时朝某个方向一抬下巴,整个人看着冷冷傲傲,却没有刺手锋芒。
初弦无声地哦了声,又听他说:“那是他从前住过的地方。”
她疑心自己理解错误,但应嘉涵接着说:“那边有个练功台,还有木桩子,听爷爷说,他小时候因为太皮实,差点被大伯捆起来丢上武功山。”
后来习了字,学一手风姿俊秀的瘦金体,性子也慢慢沉稳下来。
他没有大哥出类拔萃的商业天赋,也没有奇伟的远大理想,不想继承家业也不肯深稽博考,最大的愿望就是靠爸靠哥当个没什么本事、却事事顺遂的废物少爷。
奈何命运总是不公。
彼此无言,气氛深重,应嘉涵睨她一眼,没说什么。
旧时的廊桥□□几复婉转,那抹瘦高孤挺的身影转瞬没入余晖深处,他转过一面漆金屏风,消失在初弦目光。
她原地怔忡了会儿,品不出什么心思,反倒像是头回来到这儿,再次细细扫量。
她学古汉语出身,自然知道这套四合院的历史,据说是晚清某没落贵族的府邸,应家大概在十年前修缮一次,没有动基本格局,而是在保留原貌的基础上增添部分硬件设施。后改名为望园。
此处邻近南城明荷湖,三面环水,有藏风纳气之意。老爷子居明堂养病,应嘉涵告诉她,南城落雪的夜里,桃花潭水雾很深,站在月笼桥往外看,能见玉树琼枝,白雪镶墙。
初弦拨弄青花骨瓷里的葡萄,粒粒分明,她垂落的眸光轻轻动了一下。在老爷子的遗嘱里,这一块位于南城京郊的四合院,和小松山脚下的终南别馆,他留给了初弦。
属于应家的东西,他在尚有清晰神智时做了划分。而这两块地,虽算不得多么贵重,折现的价值也很有限。
但和应华年有关。
*
初弦周六起了大早,纱帘格挡囫囵晨光,初弦撸一把毛茸茸的小猫,摸过床头柜的手机,备忘录跳出两个新提醒。
第一条是【陪爷爷去医院】;第二条是【给贺清越转账】
她利索打开支付宝,划了当月房租过去。与此同时,吊儿郎当往保温杯里扔枸杞的程润惊悚听见什么入账的声音,叮铃哐当格外清脆。
程润手指一抖,漏勺似地把大半包滚进去,挤挤挨挨地填满瓶口,像煮沸的汤圆。
“刚那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不怪程润震惊,他们这群人走账不用如今最容易上手的两个软件,再说了,贺清越从不打开除铃声邮件外的提示音。最重要的是,“3800元已到账”是什么鬼啊!
程润心说你搞什么名堂,用一种怀疑人生的目光钉住他,后者好整以暇地用茶盖撇去浮沫,笑得格外好看:“孤家寡人不懂了吧,这是包养费。”
孤家寡人不懂,您这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每月包养费只值3800?埋汰谁呢这是。但他很快想明白,能理直气壮做出这事儿,估计只用贺清越那位祖宗。
程润把滚了一桌黑黑红红的枸杞捡起来,低声咕哝了句“你们真会玩情趣。”贺清越懒得解释,拿手机给她转3000回去,说好800就是800,一分钱都不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