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日上三竿,队伍始终不走。前头达官显贵爱惜羽毛,尚且敢怒不敢言,后面禁军尽是一群粗人,都叫道:“一天没吃饭了,大家都要饿死了,快发干粮罢。”
将领传话说:“带的食物不多,走去武功再吃。”
众兵士说:“那就上路。”将领道:“前面的人不走,怎么出发?”
又过了半个时辰,几个刺头士兵等不下去,偷偷跑去前头刺探。回来道:“闹起来了,一时半会走不了,还是吃饭吧。”
别人问:“怎么闹起来了?”那几个刺头讳莫如深。问了半天,才说:“杨宰相在和胡人说话。”
他们说的“杨宰相”正是贵妃族兄杨国忠。陈否想:“怎么在和胡人说话?难不成叛军追得这么紧,已经赶上来了?”
她沿着墙根,悄悄溜到驿站门前。门外是一座高高土坡,挤满前队士兵,吵吵嚷嚷,将官怎么喊话都静不下来。杨国忠站在坡顶上,面色铁青,却是在和吐蕃使者说话。
叛乱当头,一提起胡人,人人所想都是安禄山,反而不记得其余五部。消息传开,后面的士兵闹将起来,都以为杨宰相叛国通敌,要把队伍卖给叛军。
陈否顾不得躲藏,高声叫道:“不是叛军!是吐蕃人!”
她声量太小,喊一次顶多二三人听见。却有几百几千士兵冲上来,饿恨交加,在坡底叫道:“杨国忠通敌,杀了他!”
陈否心想:“救杨国忠干什么?他死定了。”她手指抠住窗洞,一步步往前挤,终于先一步挤进驿站侧门,眼疾手快,把门关上了。
杨国忠高声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胆敢过来?”
话音未落,一把陌刀劈头盖脸砍下,正中杨国忠肩膀。杨国忠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种重伤,痛得长声惨叫,说不出话。几个近卫喝道:“谁动的手!”当然无人承认。
这一刀仿佛砍开堤坝,越来越多士兵悍然冲上来,尖刀利枪,一个劲往杨国忠身上招呼。起先他还叫得几声,很快声音也听不到了。脑袋被人割下来,挂在驿站门口,身体血肉,被人分吃干净。妻妾儿女,统统被抬出马车,一并杀掉了。
杨国忠死透,造反的士兵仍不安静,把驿站围得水泄不通。几间屋子门户紧闭,没一个人敢挺身而出,面对这群饿狼。
陈否被人狠挤了一下,此刻靠在墙上,胸口痛如刀绞,差点把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喉咙咳得出血,还是咳个不住。眼前一阵暗一阵亮,耳朵嗡嗡地响,不知道是要死了。还是外面禁军太吵,总之听不见自己咳嗽的声音。
何有终不在,没人给她喂药。陈否手脚冷软,也看不清距离。手伸几次,都伸到袖子外面。
好容易摸出一个药瓶,她却拔不开瓶塞。最后将瓶子往墙上死命一撞,两撞,撞到药瓶四分五裂,囫囵抓起几颗药,送进嘴里。
昏了一刻钟,她才慢慢清醒过来。拿来吊命的牛黄丸,滚得满地都是,她自己满手红湿,被碎瓶子割了许多伤口。
药脏是脏一点,捡起来还能吃。陈否把地上药丸勉力捡起,包在手帕中收好。
保得一条命在,气力却没恢复。她靠在墙上又歇了一会。禁军喊累了,喊声淡去两分,屋里讲话的声响就显得大。有个苍老声音吼道:“你疯了。”
陈否心道:“谁疯了?”趴在窗下,朝屋里看。
她恰好昏在主屋后面。踮起脚尖,点破窗纸,就看见当朝皇帝李隆基,白发苍苍趺坐堂上,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在桌上乱捶一气。
陈否心道:“这么大年纪,比谭怀远还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