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怀转身下楼,找见一个手里笺最少的,把子车谒写的谱子递上去。不一会,楼底下歌声一停,传来断断续续、淙淙轮指的声音。
颜真卿说:“这调子挺耳熟,这是什么歌?”
子车谒道:“回颜大人,这是《秦王破阵乐》中间一段。”
当初太宗皇帝大败叛军刘武周,着人填了《破阵乐》,教乐工穿盔戴甲练习。
此曲本来是数百人合奏的大曲,大宴群臣时,鼓如奔雷,琵琶如戈,气势说是震天撼地也不为过。
但楼下只一个人瑟瑟地弹,声音单薄,显得很是孤立无援。颜真卿又叹了一声:“唉。”
子车谒明知故问:“颜大人担忧什么?”
颜真卿说:“担忧段子光,要是他不上当,去了城里别的地方,或者他绕过平原,去别的州郡,这可怎么办?”
子车谒笑道:“颜大人不必担忧。除了城西擂台,城东歌舞,我还叫东风在城中搭了个小摊,专门和人赌博。”
按唐律规定,在京城召人赌博,要被杀头,民间赌博要抓去充军。颜真卿猛地抬起头,皱眉看着子车谒。子车谒好像能看穿他心思,又笑道:“东风领了一个月兵,等同是充军了罢。这是将罪赎功了。”
颜真卿不答,子车谒又说:“这三处地方,一个叫做‘权’,一个叫做‘色’,一个叫做‘财’。不管段子光编出甚么噱头,都不会有比三样东西更吸引人。”
颜真卿说:“是这样。”
子车谒突然冷笑一声,说道:“段子光在别的州郡,谎称说自己要卖西域奇货,简直好笑。谁要看他的西域奇货?想要找人看脑袋,只能来这三个地方。”
颜真卿仍不放心,说道:“要是他见我们做足准备,干脆绕路往北走了呢?”
子车谒道:“颜大人尽可以放心。要是他往北走,我们只消在路上设卡,就能把他拖住。等他赶到别的州郡,颜大人的使者早就到了。河北余军已经归顺,他再拿脑袋吓唬人,也不会有用处。段子光不可能放着平原不管的。”
颜真卿点点头,拎起茶壶,给子车谒倒了一碗。子车谒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秦王破阵乐》弹了一段,琵琶声一停,楼下一阵骚动。颜真卿紧张道:“是不是段子光来了?”
子车谒闭着眼睛不答,颜真卿伸手摇他,摇了几下,摇不动,只好自己走到廊上。施怀还是直挺挺站在栏杆边。颜真卿问他:“怎么回事?”
施怀朝楼下努努嘴,说:“那姑娘不肯弹了,客人不高兴。”
颜真卿趴在栏上,朝下一望。最角落坐的一个青衣少女,怀抱琵琶,掩面大哭。底下酒客喝倒彩道:“大好的日子,哭哭啼啼是啥意思?”还有要跳上去动粗的。
颜真卿怒道:“白吃白听,还要骂人,真是岂有此理。”提着官袍就要下楼。下了一半楼梯,只见坐最中间的花魁站起身,抓了一把粉笺,哗啦啦丢到台底下。
众人闹成一团,那花魁叱道:“吵什么吵,爱听曲子,写了笺叫别人唱,不就好了么?不肯花钱,还想要打人,真是岂有此理。”
闹事的酒客只敢捏软柿子,倒不敢欺负花魁。花魁搬过琵琶,又说:“拿她笺来,我替她弹了。”
旁人拿过琵琶谱,小心放在台上。花魁看都不看,一脚踩着粉笺,免叫风吹飞了,一手用力拨两下红弦。这两声恶狠狠的,倒很得《秦王破阵》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