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年底,王家邸店正门?翻新,入口处是如意踏跺阶石,两边勾栏镶琉璃图纹,再有莲花柱顶石,其豪华精美可与皇宫附近的高档邸店相媲美。
当下,灰驴闯进前堂,还将洁净的拼花地板踩得四处泥泞,王员外气得七窍生烟,箭步冲去?。
"是谁把这脏东西放进来了?丁苏——!"
王员外用?力去?摁那头驴,险些被撞到,"来人哪——!"他扯住驴背上的大竹筐,连连呼号,可他越是激动越把驴子吓得团团转圈,嗷嗷乱叫。
怪公子也跑入邸店,瞧见小?丁苏紧跟在驴后头,大呵一声:"危险!"赶忙拉开他。
"小?兔子,这是人才能进的正门?,你走错道了呦!快出来!听话!"怪公子对着灰驴讲道理,一边牵住它的缰绳死?拉硬拽。
其他家丁闻声赶来,三五个大汉终于将那头倔驴子拖到店外。
"还有你这乞丐!滚,赶紧给我滚!"王员外气急败坏,指着怪公子怒吼道。
他望着满目苍夷的地面,又往自己身上打量,这件崭新的缠枝纹绛红锦袄亦是染上泥泞,"左眼跳财?我呸!!!"他欲哭无泪。
彼时,王楚嫣捡了适才从?竹筐里掉出来的几卷纸,追了出去?。
"公子,请稍等!"
那人饶有愧疚地牵着驴子,正打算循原路回去?,听见呼唤,难以置信地转身看来。
王楚嫣朝他报以歉意的微笑?,温婉说道:"这是你落下的东西罢?方才,真是对不住了,如果公子想?入店歇息,请随我来。"
"王娘子?"那人摘下斗笠。
俩人对视片刻,异口同声地喜道:"原来是你!"。
邸店内,王员外正在督促仆役打扫污迹,瞥见女儿带着那人重新回来,顿觉血往头上涌,正想?发作之际,王楚嫣笑?吟吟地迎上前。
"爹爹,我来引见下,这位就是张画师,张择端张公子,我之前向你提起过。"
"哼!"王员外鼻孔朝天?,愤然转身。
众所周知,牵驴骑驴的都?是穷人。
王楚嫣晓得他的心思,又道:"这位张公子可了不得了,如今已被官家请去?翰林图画院。"
王员外愣怔半晌,缓缓地扭过来头,蓦然,露出一个春阳般灿烂的笑?容。
"原来是张公子啊!在下早有耳闻,大驾光临!大驾光临!"
张择端亦是一愣,面色尴尬地回敬道:"方才是张某不慎,由着小?兔子跑入正门?,让王员外受惊了,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王员外满脸堆笑?:"哪里哪里,小?兔子颇有个性?,许是想?以本店地面为画纸,作画呢!"
两位男子一口一声小?兔子,王楚嫣与丁苏等人实在忍不住了,走远几步暗自大笑?。
张择端被王员外亲自安置在客栈最好的屋里,即王昂曾住的状元房。那头驴子也被牵去?内厩清洗,好生照料。
王楚嫣唤府役替张择端收拾一番,还请临街刮胡理发的手艺人上门?。
终于,当张画师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
锦袍着身,髻冠白玉,已然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修容之前,他看似沧桑老态足有五六十岁,如今细瞧也就三十多。
张择端脸颊瘦削,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颇有福相,沉静时带着一种超然的淡泊,笑?起来亲和温良。他尤爱思索,经常云里雾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适才那般世俗势力的眼光并不在意,转头就忘了。
众目睽睽之下,张择端被打量得不好意思,羞然笑?道:"新春后,我娘子回乡探望家人,所以,我懒得修饰仪容……"
"这有何妨?您这叫自然纯朴,一看就是世外高人哪!"王员外夸道,脸不变色心不跳。
将旁人打发走后,他一边请贵客用?茶,一边探问:"张公子路经本店,是有何事??"
张择端看向王楚嫣,微微笑?道:"王娘子也知道,我曾经夸下海口,说能将汴京的繁荣景象画出来,那时我还宿在大相国寺,与其他许多画师一样,为寺庙修补壁画,同时也卖画求生。谁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顿住话,喫了几口茶。
王员外不敢催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后:"欸?张公子?"
张择端从?沉思中回神,笑?意渐浓:"谁知,去?年中元节时,官家来寺庙降香,听闻有我这么一个人,随后让蔡京蔡相公前来打听,就这样,我被召入了翰林图画院,不久后,官家下了一道旨意。"
他捧着茶盅的手抖了起来。
王员外心急如焚:"然后呢?啥旨意?"
张择端激动得嘴唇嚅动,半响才说道:"官家命我,绘出,咱们大宋的盛世繁华!"他一度哽咽,抬袖抹向双眼,"舟船往复、飞虹卧波、城郭风景、闹市喧嚣、车水马龙、这些皆是我平常拿手的,记录当今的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绘一幅大宋锦绣的人间?烟火,市井长卷,这是我身为画师最大的梦想?!我张择端此生无憾了!"他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