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之时,陛下来到了章华台。
“陛下今日不挑灯批阅奏折了?”
“今日已经乏了。再说了,白日里,朕还未来得及亲自教你周、公、之、礼。”他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凑近了我,轻声在我的耳畔说道。
我的榻边也有刚折的红梅。帷帐剧烈的抖动,成了它们迎面遇上的朔风,它们在这风里无助地发颤,像是我白天里的风寒传染到了它们的身上,花瓣垂了头,卷了边,那花苞里沁出了露水,或是泪水,最终作了落红,飘零一地。
帐幔上金丝银线绣着的龙凤,好像身处在风暴的中央,交缠着,沉浮着。玉璧与玉珩彼此猛烈地碰撞,交织着帷帐里高高低低的呻·吟,使得那龙凤似是高鸣着,哭泣着,被那狂风席卷到高深莫测之处,又被那骤雨裹挟到深不见底之处。
而那深不见底之处,燃着幽昧不明的火光,像是寒冰化作的火焰,让人道不明是灼热,还是冰寒,抑或是两者的交织。一冷一热,使得那高鸣成了嘶吼,使得那哭泣成了悲号。
“大汉江山,将亡矣,将亡矣!”
“大汉江山,是姓刘,还是将要姓王?!”
“唯念商与先帝有外亲……”
他伏在我的身上,浓浓的酒气裹挟着我,让我也成了醉了酒的样子。这些话在我的脑海中伴随玉碎的声音,破碎了,打乱了,又被骤风卷起,重新排列,交错。
破碎,零乱,排列,交错。
商……姓刘,还是姓王……
大汉……先帝……外亲……
商……将亡矣……将亡矣……
这些句子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出现在我的眼前,盘旋在我的脑海,变作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等一切归于悄然,风雨既停,帷帐上的龙凤停止了嘶鸣与悲泣,疲惫似的拥抱着彼此,而梅花的花瓣散落一地,甚至有两片被朔风卷到了塌上,依旧含着泪,淋漓不尽。
我在他的臂弯里发着抖。
他的眼睛是通红的,像是映着烛光,像是醉意上了脸,又上了眼,更像是白日里一直蔓延到夜间的火焰。但他随即闭上了双眼,似是疲累不堪,阖眼而眠。
半晌,他开了口:
“乐昌侯之事,此时自去岁岁中,及至今日,总算了了。”
似乎是拖了半年悬而未决之事终于一锤定音,但他的语气里,却没有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的轻松。
我的疑问盘旋在心里,久久不去,却只能迟疑地问道:“陛下罢了相,太后可有不高兴?”
“太后并无言语,何况这是朕的朝堂之事,与太后何干?”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这似乎与我的认知相去甚远,于是又犹疑着说:“可是这乐昌侯王商毕竟是外戚,陛下罢免了其丞相之职,应当伤了亲戚之情,虽然自古都是先论君臣,再论父子,”我在其后加了一句,“——和亲戚。”
他倦怠地一笑,摸了摸我的头:“朕说过的话,你当真一一记得。”
“陛下所言——”
“——乃是圣旨。”他接过了我的话。我亦朝他一笑。
稍许,他叹了口气,接着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你所思虑之事,朕何尝未曾想过?可司隶校尉既已查出,其身为外亲,胡作非为,唆使家臣,杀害与其女弟通奸之人,此乃伤人性命,有违法度之事。”
“陛下所说司隶校尉查出实据,是何实据?”我接着问。
他随口答道:“作案刀具,还有那家仆的口供,物证、人证俱全。只是乐昌侯本人,咬死不认罢了。不过,事已至此,他不认又有何用?哪怕朕今日不罢相,这些话柄落入前朝谏官口中,朕力保也无济于事。”
“物证人证……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