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礼过后,范宁的双眼缓缓环视在场的每一个听众。直到所有人的小动作都趋于停止,个别嗓子发痒者也不自觉地抑制了自己接下来发出的杂音。转身,面朝乐队。同样是扫了一眼各位乐手,不过可能在小提琴、大提琴和长笛首席,以及定音鼓手上面的停留时间更长。只有左手边的希兰还在,就连卢也坐到台下的听众之中去了,随着职业生涯和家族地位的上升,他演奏定音鼓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杂念涤开,手腕的提示拍绕出。指挥棒尖向下,探出一道短而锋利的影子。不安的弦乐震音从寂静中撕扯而出。与之而来的是低音提琴粗犷、肃杀的“诘问动机”片段。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原来是这种体验啊,说起来,都写了这么长时间了,真是姗姗来迟”低音提琴以断裂的形态游走扫荡,c小调第一主题,范宁将双簧管、中音双簧管、单簧管、圆号与小提琴声部的乐句接连引入,从全音符开始,呈艰难的长线条向上攀升。不论老管风琴师维埃恩的一生,到底掺杂了多少使徒的阴谋,其为了生命本身而抗争的过程,仍旧具备被铭记和敬畏的意义。连接句,乐队跟随范宁的手掌一起不安颤抖。连续的拖拽下行,让和声的冲突绷至极限,他的视线远远望着滚奏的定音鼓手。另一只手则在强拍的节点上果断斩落。“嚓!——”大小军鼓齐齐砸落,大锣与大镲叩击出石破天惊的刺耳声响,二三十根铜管木管跟随他的指示仰天咆哮。“完美的开局!”“太舒爽了,太震撼了。”听众们的背脊在发麻,扶住座位的手指关节不受控制地发力,一时间难以放松下来。这其中不乏有很多带了总谱,准备在现场观摩和学习的职业指挥家。他们有的眉头深深皱起,有的还十分为难地长叹口气。学不来,根本学不来。“这到底该从哪模仿起啊?”范宁的手掌在空气中揉出一个弧度,抚平乐队初次的挣扎,这时低音提琴出现徘徊的三连音,色彩开始过渡。e大调第二主题,小提琴奏出质朴的上行音阶,再悠扬婉转地迂回飘落,圆号支撑以温暖的四部和声。田园牧歌风格的旋律声中,范宁又想起了自己驾车带琼和希兰调查“不存在的小镇”的时候,那是蓝天白云的夏季,乡间小路阳光明媚,汽车的“大鼻子”发动机舱极速划过一排排梧桐木的阴影其实“复活”的第一乐章就是在果戈里小城的旅馆里完成的大部分内容,过去,那儿的夕阳是红酒巧克力一般的颜色,鹅卵石街道两边簇拥着花圃,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和小提琴,河道上是粉色的粼粼波光至此今夜,随着乐思的逐渐进行,范宁很多在“复活”创作期间的经历与剪影,终于开始一张张擦拭归位了。葬礼进行曲的尾声,在竖琴与提琴的低沉步伐中,长笛和双簧管的c大调和弦突兀刺入,又在持续声中降了半度i音,带上了一丝不详的警戒意味。“警戒和弦”,范宁突然后知后觉地给这种手法起了个名字。这种不详的意味很适合忧郁主义者,暗示了某种悲剧性,或许今后还有用它的机会。圆号的减七和弦突如其来,全体乐队下行奏出半音阶句,两声微弱的拨弦之后,第一乐章结束。范宁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忠实地执行着自己在这方音乐世界中所定下的法则:“至少休息五分钟的时间”。在乐谱大范围出版后,更多的人知悉并理解了作曲家的这一指示。听众们在放空自己,用以暂时淡化过于骇人的气氛,也有很多职业人士试图利用空档的时机“复盘”,但不出多时,便有人选择放弃,合上总谱,决定接下来还不如单纯聆听为好。这根本不是其他艺术家可以模仿得来的!如果说卡普仑当时的指挥是生命余晖的爆燃,是情绪的一泻千里,是将平日里的思考和积累在绝无仅有的历史时刻全部完美地呈现,让听众感受到无言的崇高,那么此时范宁的指挥,那就是举重若轻的控制和全方位的碾压式炫技——其实他也没有要炫的意思,但非要这么说成“举重若轻”和“炫技”的话,那就把几颗天体一样重的东西,根据音乐的需要拿在手里随便转出各种轨迹!在这场音乐仪式里,听众是没有情绪自主权的,全然按照作品的艺术程式和范宁给予的启示,读写这部生命的史诗!第二乐章,中庸的快板,呼吸几口郁浊散去的空气后,萦绕在白雾中的往日画面,一幅一幅地跳出无忧无虑的“利安德勒”舞步。诗人巴萨尼的葬礼,教堂里的探讨式音乐会,《哥德堡变奏曲》的演绎,脱胎于灵柩入土之刻的合唱创作执念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插部中,弦乐器以三连音流作庄严行进,长笛和单簧管苍凉高歌,而后,故人以醇厚的歌谣回应舞步,令鼻腔内掠过甘甜的酸痛。第三乐章,谐谑曲,充满温馨和怀念的歌谣匆匆结束,听众从白日梦中醒来,回归浑浑噩噩的现实。进食、睡眠、生活、工作,帝都圣塔兰堡,钢铁所铸的城市机器,地铁日复一日的出行,精疲力竭的重复消耗,混乱的事件接踵而来音群逐渐稠密,令人无法呼吸,直到一扇完全陌生危险的音响大门被猛然推开狰狞邪恶的乐句如潮水一波波退去,大锣的低沉嗡鸣经久不散,令人不安的气息在空中盘旋所幸,在那段夹杂着消沉、彷徨和不安创作欲的日子里,还有一段在圣欧弗尼庄严度过的短暂夏日时光。“噢,小红玫瑰!”至简的降d大调“一一二三”音阶,从质朴但极为庄严的女中音口中吟唱而出。小号、圆号和大管回应以肃穆的圣咏。“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第四乐章,初始之光,哈密尔顿女士记载于工作簿扉页的诗句。一个毕生致力于公共卫生事业和劳工职业病防治,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仍在病床前整理工作成果的普通老人。“叮—咚~”钢片琴与竖琴的铃铛声响起,单簧管的三连音在呜咽,小提琴独奏起深切而凄婉的降b小调旋律。希兰与范宁对视了一眼,大概是都想起了当初在医院探望时,范宁对于《少年的魔号》中“初始之光”的解说,还有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季凌晨的葬礼,他在聆听唱诗班的颂歌时,所收获的灵感和流下的热泪。当初意识到“生者必灭”后,范宁确实一直在幻想着救赎真的存在,这样那些怀念的已不在人世的人,还有所恐惧的将在未来离去的人,都还能一直看着这片精神园地。而现在写的作品,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现实主义”了。幸好当下演的,还是曾经的?范宁突然莫名笑着摇头,然后不间断地引出第五乐章。“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轰!!!————”扩大的奏鸣曲式,最后之日,复活颂歌。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再次从寂静之中撕裂而出,带出一声野蛮而失控的巨响,全体乐队倾泻出排山倒海的分解和弦,小号与长号惊恐的号角之声跨越八度上下贯穿。呈示部伊始,双簧管吹响辽阔的三连音“宣告者动机”,开始了面对无垠黑暗所唱诵的庄严赞歌。“在这一刻,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史诗,什么叫做真正的史诗!”“这是一个奇迹!其实今夜,是选择出现在主场,还是选择在其他院线花上1个先令收听电台,并不会造成很大的区别,但是没来的人注定后悔,那些空缺座位的本来的主人们注定会后悔!”无数道灵感丝线,跨越时空的界限在联结涌动。听众们恍若经历着一场史诗般的梦境,而且对于接下来最伟大时刻的来临,产生了近乎颤栗的期待和兴奋感!这场演出根本难以给未经历的人去转述!他根本不是一位指挥家,也不用花费精力去琢磨“总谱的哪个片段该怎样演绎”的问题!一部交响曲就是一个世界,在“复活交响曲”的世界里,他就是创造者和主宰者,乐章中的任何揭示与伏笔,宏大的山川远景,细微的一草一木,抗争时的惊心动魄,黑夜中孤独的穿行一切都无比的具体和真实!:()旧日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