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戈走到病床边,轻唤陈悦一声“阿姨”。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陈悦的场景会是这样。明明之前从未相识,他和陈悦那双凹陷灰败的眼对视,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近死亡。他甚至都没觉得伤心难过,单纯被生命的脆弱震撼。人之将死时眼里真的会迸出光,走马灯似地回忆自己这一生和还未弥补的缺憾。陈悦也有未了的遗愿,他的儿子还那么年轻,以后的路如果只能一个人走,那该多辛苦。“阿姨……”秦戈托住陈栖叶的手,和他一起捧着陈悦的手,点头承诺,“您放心。”陈悦眼尾落下一滴泪,圆满了。她缓缓闭上眼,黑眸里的光芒渐渐涣散,最后和心电监护仪上的起伏一起荡然无存。陈栖叶也跟着浑身冰冷僵硬,好像魂魄抽离身子,也跟着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去了。他依旧低着头,任谁都看不见容颜和表情。秦戈以为他在掉眼泪,会慢慢泣不成声,哭得溃不成军,但陈栖叶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挺起背,扶着墙出门找护士,从始至终都只是红着眼,紧咬牙关没有落一滴泪。陈栖叶之后也极少说话。他谢绝了其他人的帮忙,独自处理陈悦的后事。潭州人普遍有浓厚的乡土情怀,讲究落叶归根,但陈悦生前和陈栖叶提过好几次,让他把自己的骨灰撒海里。陈栖叶之前没听母亲的话把大半拆迁款都投进了重症病房,他最后还是遂了母亲的愿没有买墓地,带着她的骨灰去海边。秦戈陪他一起去。两人租了一条小渔船,等船驶到快看不见海岸后才打开骨灰盒抛洒。起先他们没找准风向,抛出去的粉末回旋着又贴到了他们衣服上,好像死去的人依旧舍不得还活着的人。他们身处汪洋大海的一座孤船上。肆意的海风打在他们脸上,热烈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冰冷的海浪尖上的水珠溅落在他们脚上。陈栖叶到这一刻才控制不住地开始哭。他以前哭鼻子的时候,秦戈总会觉得陈栖叶真好看,脸上满是鼻涕眼泪的样子都很可爱,但那天陈栖叶哭得特别丑,又因为晕船而不停地呕吐,回到岸上后几近虚脱。秦戈赶紧在附近民宿订了个房间,送陈栖叶躺床上缓缓。陈栖叶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魂魄还未归位,傻愣愣又毫无目的地离开房间朝民宿附近的海滩走去。那地方还未开发没什么游客,全是黑黝黝的滩涂。当陈栖叶被赶来的秦戈拽住,晃晃悠悠摔倒,他们接连躺在泥泞里,浑身上下脏兮兮到浑然难分的程度。天和海,风和浪,泥和土,秦戈和陈栖叶。这次哭的人是秦戈。他以为陈栖叶是要去寻死,他来的再迟些,陈栖叶就没了。陈栖叶伸手擦拭秦戈脸上的泪,却弄巧成拙地把他脸上的污渍晕开,返璞归真成上古神灵捏造的小泥人。他们是彼此的造物主,把毫无生命的黄泥放在手心里捏揉,再倾注爱意,塑成眼前活生生的人。陈栖叶没有再掉眼泪,他的泪都流干了,反而很平静,轻飘飘地跟秦戈说自己不会这么傻。他要是就这么死了,肯定会有人来盘问秦戈,毕竟秦戈是最后接触自己的人。市状元的脑回路果真非比寻常,不寻死的原因不是自己不想死,而是怕给秦戈造成麻烦和困扰。“那好。”秦戈最后和陈栖叶这么约定,“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许死。”秦戈和陈栖叶之后在那座海边民宿又住了半个月。本来他们没准备住这么久,但随着陈栖叶心绪好转,他开始借用民宿的厨房给秦戈做饭,这个远离潭州市区的地方像高考前的温中校园,成了他们新的乌托邦和桃花源。秦戈在大清早有起床气,这时候的脾气一天中最差,陈栖叶就会想方设法把他哄醒,实在不行,就把早餐送到他嘴边,让他多少吃点东西后再继续睡。秦戈爱吃面食。他们的中午饭就很简单,主食是潭州特产的米面,再用前一天剩下的食材做浇头。到了下午,秦戈终于精神抖擞,会和陈栖叶一起逛菜场,从超市里搬来牛奶和麦片,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这个靠海吃海的村庄的大道小路,在对方的怂恿下,忐忑又小心翼翼松开握住车把的手。他们经常去人造的黄金沙滩散步。像以前观察蚂蚁那样,他们在沙滩和岩石上也会突然蹲下,看梭子蟹钻洞,或者形状各异的小贝壳,抓到小鱼小虾后再放回海里。路过的带孩童来游玩的大人总会以为他们发现了什么宝藏才如此聚精会神,时常在他们身边伫足,然后大失所望地离开,走两步后转过身,催促自己恋恋不舍的孩子快点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