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怀疑裴宥在给她挖坑。他竟然同意了她那听来有些荒唐的远游想法。“裴宥,你确定?”温凝盘腿坐在书房的矮榻上,靠着茶桌托着腮。裴宥在书桌边看公文,闻言抬眸觑她一眼:“第十二遍了温凝。”“再问一遍……”他扬眉,“我就反悔了。”温凝马上闭嘴。那夜之后,裴宥看起来一切如常。第二日她让菱兰去问了问顾飞,说裴宥那几日是去慈恩寺了。难不成……他去慈恩寺念了几日佛经,道心觉醒,大彻大悟了?!温凝有些不可思议。总觉得他不是挖了个坑等着她跳,就是别有用意。他怎么可能同意呢?!明明上次提起时,他还态度坚决,不容置喙,那句“没得商量”言犹在耳。“那我在十八之前就出发?”温凝偏着脑袋问。裴宥这坑挖得挺真的,说给她告病,让她早些离京,正好免去受封太子时的一众繁文缛节。“嗯。”裴宥淡淡地应。温凝狐疑地望他。难道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过来。”裴宥敲了敲桌面。温凝也就下了矮榻,直接钻到他身上。裴宥手上的公文,换成了一张大胤的舆图,拿了一支朱笔给她:“打算去哪里,圈出来。”不愧是裴宥,每次挖坑都这么认真。温凝斜睨他一眼,真的接过笔圈起来。江南和岭南此前都去过了,可以不必再去。益州她想去的,传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她想去见识见识。漠北她想去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想去瞅一瞅。雁门关她想去的,据说关内关外两番天地,主要上辈子她就差一步被逮回去了,不服气!圈来圈去,大大小小,竟也有不少地方。“一年够?”裴宥侧目看她。温凝点头:“够的呀,我又没什么正经事儿,就玩玩转转,很快。”裴宥没再多语,转而问:“打算带哪些人出去?”还能带哪些人,就带菱兰呗。不过温凝马上反应过来:“要带暗卫吗?”裴宥淡淡望着那张舆图:“你说呢?”看你能装到几时!温凝想了想:“带上十一和十六?”两个都是熟人,趁手,又好说话。裴宥默了一下:“十六可。十一,换一个。”温凝:?“为何?”这人不知为何,自江南之后就看十一不顺眼似的。“不为何。”裴宥面不改色,“十一去,你便不去。”温凝:“……”不想要她去就直说嘛,她都说她可以不去了!“那便十六,另外一个你自己挑吧。”她好讲话得很。“此去甚久,再多带一个。”裴宥道。带吧带吧,带多少都听你的,反正又不是真的要去。温凝坚定地认为裴宥在做戏。毕竟前阵子他才黏她黏得紧,恨不得栓腰带上哪儿哪儿都带着呢。怎么可能一夕转性?不得不说,裴宥这人,做什么都出类拔萃,欲擒故纵“纵”得她丝毫破绽都找不出来。她圈好想去的地方之后,短短几日,他为她设计好了三条路线,一条最便捷的,一条最安逸的,一条景致最多的。亲自为她挑选好了马车,准备好了行装。甚至为她准备了好几套各地方的杂志怪谈。“裴宥,你近来应该没有……同陛下吵架?”看过那么周全的行装,这夜温凝忍不住问他。裴宥似乎没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拿着书卷看她一眼,没理她。“虽你与陛下,与皇后娘娘,谈不上什么多深的情分。”温凝躺在他旁边,拽着他的衣摆子,“可他们到底是你的生身父母,你若有什么行差踏错……”裴宥听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书:“你在想什么?”“也……”温凝眨眨眼,“没什么……”就是他如此反常,将所有都打点得妥妥当当的要送她离京,难道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送她出京去避难?!“睡不着?”裴宥拉下床幔。“没……”话未说完,刚刚还神情冷淡的人,灼热地吻下来。温凝始终不敢相信裴宥会真让她走,可随着“约定”离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的行装越来越周全,除了十六,另外两名暗卫已经调拨到她身边。连菱兰都知晓她们马上要出一趟远门,激动地等待出发。好像是真的……不是裴宥给她挖的坑,也不是他要欲擒故纵。他是真打算如她所愿,让她去绕着大胤的大好河山走一圈。如果万一……是真的,她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干,清凌凌地离京了罢?温凝后知后觉地开始给裴宥打点一些小玩意儿。香囊里替换的糖果啦,她常用的一些熏香啦,又赶着时日,给他重新做了两套冬日用的手套和围脖。,!临行前两日,她还特地去了一趟凤仪宫。她知道裴宥一直不曾去见过皇后娘娘。倒不是想为二人说和,而是她觉得有些事情,应该让皇后娘娘知道。谢南栀在谢长渊过世之后又病了一场,面色看起来并不那么康健,但见到温凝,仍旧很是开心。外头春光好,这次见面就在凤仪宫的后院。海棠花开得正盛。谢南栀语调柔缓地与温凝说了许多话。说这个时节的京城有哪些好去处,说这凤仪宫的海棠糕是如何做的。这次与上次不同了,这次她绝口不再提裴宥。温凝也软软和和地应着她说的话,她不提裴宥,她自然也不会多说。只在时辰差不多时擦净自己拈过海棠糕的手,叹口气道:“娘娘,前段时间阿凝做了一个荒诞的噩梦,不知该不该同娘娘讲。”谢南栀无疑是喜爱温凝的,当下便道:“阿凝做了什么梦?”温凝捏了捏手下的帕子,垂着眼道:“皇后娘娘,去岁您传夫君入宫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温凝抬眸看了谢南栀一眼:“梦见娘娘在见过夫君之后,自缢而亡了。”谢南栀面上的笑容蓦然僵住。温凝攥着帕子继续:“而陛下在您过世之后,与夫君反目成仇,不到两年,病重而亡。而夫君……”温凝顿了顿,道:“陛下临死前还在诅咒夫君。”她大抵能猜到谢南栀之前的想法。揽下罪状,谢氏免于获罪,也不会破坏嘉和帝与裴宥之间的父子感情。可她低估了嘉和帝对她的感情,更是完全忽略了,她到底……是裴宥的母亲。直至嘉和帝过世时,裴宥都不曾在他面前说过她的半句不是。她不知道这辈子的谢南栀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可她觉得应该让她知道。世人往往一叶障目,自以为窥得全貌,做出自认为周全的选择。殊不知最难捉摸的是人心,最难看透的,亦是人心。你的温柔意,却是他人的致命刀。温凝抬头,见到谢南栀猝然掉下的眼泪,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哎。“阿凝叨扰了,娘娘保重身体。”温凝起身告退,到底又加了一句,“皇后娘娘,多看看爱您的人罢。”出了宫,温凝又拐道长安街,去淬鸾轩买了一份胭脂。她记得,那日去朝阳宫,裴国公怒而离去时,从袖中甩出的,就是一份淬鸾轩的胭脂。他是想送给长公主当生辰礼的罢?虽好像有点多管闲事,可想想总觉得好可惜。都是傲气的人,总要有一方先低头。温凝想好了,若她要离京,不妨做一次牵线人。只需让菱兰将芙蕖院的嬷嬷打点好,待她离府那日,菱兰备一份汤给嬷嬷,就说是长公主送去的,再附上这份胭脂。裴国公看到了,不就是送上门的台阶?这样即便被识破……反正她都不在了,都去找裴宥的麻烦吧!临行前一夜,温凝犹自觉得不真实。她等了一两个时辰,也未等到裴宥亮出真正的底牌。按计划,明日天不亮,她可就要出京了。温凝竟然有些焦虑,到底拉了拉身边人的袖子:“裴宥,你真让我走啊?”不是欲擒故纵,不是另有所图,是真心实意地打算放她走。裴宥半躺在床上看她出行的舆图:“不想走了?”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脑袋:“不想走便不走了。”这不是……好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么……温凝矛盾得不得了。这件事是她主动提的,她当然是有这个想法的。可大抵就如段如霜所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裴宥不同意的时候,她觉得外头的花花世界无限精彩,无法亲自去看看,实在太可惜了。裴宥真同意了,她似乎又有些……不舍了。待她回来,裴宥就是“太子殿下”了。待她回来,她也不再住这亲手布置的清辉堂了。虽说近来民间那“奇星归月”的传闻又流传起来,即便她留下来,没几日也得同裴宥一道去东宫……“不走了?”见她沉默这许久,裴宥垂下眸望她。温凝一咬牙:“还是走罢。”路线、行装、人手,全都准备好了。大不了就……不去那么久,什么时候想回就回呗。总归裴宥刚入东宫,有的要忙的,大抵没多少时间陪她。她可没打算真如他所说,他做什么她都跟着。她又不是他一挂件儿。“真的要走?”这下又轮到裴宥来问她。这么一问,倒让温凝觉察出另一处异常。裴宥……太冷静了。冷静得过了头。从同意她的远游,到为她制定路线,到替她整理行装,到明日她就要走了,他一直冷静如斯,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地表现出对她要离开的不舍。这句问话里,她才稍稍品出那么一星半点,他还是舍不得她的。,!“裴宥。”温凝拉着他躺下来,“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觉得你最近有些……”不正常。裴宥稍稍侧身,面容浅淡,眸子却是深邃的。“我想让你快活地活着。”他捧起温凝的脸,凝入她的眼,“温凝,你该活得恣意,纵情,潇洒,快活,谁都不能拘住你,缚住你。”“天高海阔任鸟飞,山高水长任卿行。““这辈子,合该如此。”温凝长睫微微一颤,亦望入裴宥的眼。他好像突然就懂了。懂了她压抑许久的,那份对自由的渴望。“我……”温凝一哽,一时竟觉心中酸涩无比。裴宥轻轻抚过她的眉眼:“想去便去罢,我在京中等你。”温凝眨了眨眼,都要哭出来了。她可真是碰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又又姑娘。不过很快,他又变了一副模样:“总归明日一整日在马车上。”他两指捏起她的下巴,眯眼:“今夜……”“便不睡了?”-温凝真是被裴宥抱着上的马车。天尚未全亮,国公府门口停了两辆马车,一辆载人,一辆载行李。十六与另外两名暗卫驾马车,裴宥与顾飞骑马送行。大抵是被菱兰兴奋的情绪感染,真出发时,温凝倒没昨夜那般强烈的不舍。主要……她实在是又累又困。她简直要怀疑,裴宥给她挖的坑,就是昨个儿夜晚。若不是想着第二日要走,她绝不会纵他至此的!她定不能照着心中所想,玩个几日便回来。那岂不亏死?温凝上了马车便躺在坐榻上,迷迷糊糊要睡。只是听见马车到了城门处,到底爬了起来。东方微亮,天边的云彩层层叠叠,被熹微的朝阳映得绚烂。温凝拉开车帘,便正好见着彩云映衬下,裴宥的脸。一夜未眠,他并不显倦怠,皮肤是惯来的白皙,鼻骨上的那枚小痣亦是惯来的孤清。见她掀帘,他打马过来,眼底有了暖色。两相对视,裴宥眸色深深,温凝欲言又止。半晌,温凝拽着车帘:“那我……走了?”裴宥的沉沉目光凝在她脸上:“嗯,走罢。”温凝眨了眨浅茶色的眸子,抿着唇角,到底没关上车帘,而是拽着眼前人的衣襟,将他拉得靠近自己。菱兰尚在马车里,温凝也便凑到他耳边,声音极低道:“你一个人在京中,要乖一些。”“若不听话,待我回来……”温凝轻哼一声,“休了你!”放下人,拉上车帘:“十六,走罢!”烫着云彩的霞光愈盛,两辆马车迎着光亮,飞驰而去。尘土扬起,又缓缓落下,巍峨的城门前,只留下两人两马,望着马车于尘土中远去。良久,鸟叫声盖过了车轮声,马匹上的人低声问:“走了?”顾飞望着自家清雅疏淡的世子:“走了。”惯来淡漠的眼不期然覆上一层绯红。“世子……”顾飞竟跟着喉头发哽。他不懂。为何夫人突然说什么要出去游玩。为何世子突然替夫人准备好了一切,亲自送她走。明明世子每日下值第一件事,就是要听到夫人的消息。明明前段时间世子一会儿见不到夫人,就心神不宁,非要全部近身暗卫在她身边他才安心。明明现在……世子十分地舍不得夫人。眼看那马车消失不见,裴宥扬鞭打马,追了上去。顾飞连忙跟上。却也只追了一段,看到那两辆马车,又停下。待看不见了,继续打马。如此三次,顾飞再看裴宥的眸子,已然变作殷红。“世子……”他没忍住又唤身边的人。既然不舍,便别让夫人走啊。夫人惯来明事理,又凡事都依着世子,只要他开口,夫人定不会走了。前方的马车再次消失在视线中。这次裴宥没有再打马去追了。他轻轻垂眼,长睫似羽,盖住了眸中神思。“前世因,今世果。如今种种,皆乃施主所求。”慈恩寺中三日一场梦,一梦一浮生。他终于明白慧善大师这句话为何意。他囚了她整整十二年。十二年间她无数次出逃,他无数次追逐。他将她视作生命中唯一的光,她将他视作禁锢所有的牢笼。笼中鸟,掌中雀,最终撞笼而亡,窒息而死。“世子……”顾飞第三次出声,“不追了吗?”再往前,就出京城地界了。不追了。裴宥握着缰绳,打马回头。浮生大梦的第一场,由嘉和十四年开始,最后一场,在庆宣十四年结束。庆宣六年,温凝离世,梦中人一夕崩溃,自戕之际一位僧人敲响了别院的大门。此后八年,青灯古佛。一愿阿凝再世为人。二愿阿凝再世为人,无伤无痛。三愿阿凝再世为人,无伤无痛,一生顺遂。直到庆宣十四年的弥留之际,他突然醒悟了。错了,一直以来,他都错了。他拽着慧善大师的手:“师父,徒弟仅有一愿而已。”“愿得来生,与她遇而不见,见而不识,识而不清。”她的不遂,皆由他而起,她的伤痛,皆由他所予。有他在来生,恐她都不愿再世为人。何来那许多一愿二愿三愿?此生种种,皆应他所求。他忧惧她的死亡,所以危难之际他会无意识地出手相救。他不愿再纠缠于她,所以从一开始,他梦中的温凝便被擦去。可后退一步,反倒有了不一样的结局。朝阳终究破土而出,绚烂的霞光将寂幽的清晨染作金黄。裴宥悠悠地打着马,不曾再回头。指间砂,掌心雪。有些东西握得越紧,消失得越快。他的小姑娘,且由他宠着,任他纵着,潇洒快活地过这一世罢。(本文首发潇湘书院,请到潇湘书院追看更新哦。):()权臣的在逃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