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渊在凉亭里煮茶。一夜大雪,早晨放了晴。湖边难得无风,只有湖面冰凌如镜,沐浴着阳光也未有融化的迹象。从前这种天气,他必然会同谢南辞一道练枪。大冷的冬日,练出一身汗水,才叫酣畅淋漓。只如今到底身子骨不如当年了,那枪舞不起来,也再无人陪他练枪了。不止无人陪他练枪,连陪他喝茶的人都没了。谢南栀有一手好茶艺,未出嫁前,他房中的茶,向来都是谢南栀亲自奉。刚刚桑柳来了一趟。在他面前哭求。“老爷,老爷万不可再逼娘娘了啊!”桑柳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谢南栀后头鬼鬼祟祟的小丫头,在宫中多年,已然有了几分中宫之人该有的气势,哭起来却依旧梨花带雨:“昨夜娘娘见过小殿下,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睡去,刚刚奴婢收拾妆奁时才发现……才发现……”桑柳呈上了一封信。或者说,是一封遗书。水已经开了,谢长渊却未搭理,而是将那封“遗书”打开,又看了一遍。“阿煜:善待谢氏。善待宥儿。欠你诸多,来世再偿。”嘉和帝名讳楚煜,多年不曾被人唤过了。原是昨夜她将罪状全部拢到自己身上,准备以死谢“罪”?竟将她逼到了如此程度么?谢长渊将那一纸信笺放入火炉,火苗窜起,将它寸寸吞噬。最早得知裴宥的存在,谢长渊是愤怒的。中宫所出的嫡长子,照当年谢氏在朝堂的地位,照那小皇帝对谢南栀的宠爱程度,必是出生即封太子,尊贵无匹。谢氏一位当朝首辅,一位皇后娘娘,一位骠骑大将军,再来一位太子殿下,将来谁还能挡他谢长渊的道?!可他那个向来循规蹈矩的女儿,竟然任何人都未知会,默默将他送走,叫那昭和公主得了那么多年的宠。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可愤怒之后,身为谢家家主,他不得不为谢氏的未来考虑。小皇帝今非昔比,谢氏的权势,也远不如前。若他拿着谢南栀偷龙转凤说事,治她的罪,治谢氏的罪,谢氏大难临头。因此他第一个决意除掉的,便是王氏夫妇。当年谢南栀安排人将裴宥送往岭南,原是将一切打点妥当。可她未料到岭南边境战乱频发,更是常有疫症肆虐,不到半年,那批护着裴宥去岭南的人就全部失联。王氏夫妇说是在裴宥四岁时将其收养,谁知是否有所隐瞒?况且,有这样一对贫贱的养父母,对裴宥而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死了反倒给人留个念想。第二个,自然是温庭春。谢南栀在他的逼问下,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她竟容忍一个亲眼看着小皇子被抱出皇宫的朝廷命官活到今日,甚至活到了眼皮子底下,成了鸿胪寺的四品官员!是在什么时候有了别的心思呢?大抵是裴宥在江南督建学堂返京述职时。那日他正好去后宫看过谢南栀,出来便撞见他们杀伐果决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自站在勤政殿门口,目送裴宥离开。那眼神里满满的骄傲与自豪,满满的期许与翼望,犹如一把利刃,狠狠扎入他心口。他曾经也是那样看谢南辞的。他年纪轻轻的小儿子,十五岁征战沙场,十七岁屡立奇功,十九岁得封骠骑大将军。人人都说他谢长渊是谢氏百年来最有成就的一位家主,他不这样认为。他的南辞,论武,枪法早早在他之上,论文,三岁能诗七岁成赋,若去参加科考,未必会比那些状元们差;他甚至一手带出谢家军,杀敌无数,建功无数。他才是谢氏的希望!可这样一颗耀眼的星星,年仅二十五便陨落了。在外征战十年,他甚至都无暇成家,就那么孤零零地死在了北疆战场。谢长渊不服啊!在南疆待得好好的,为何偏偏要将他调去北疆?那场战役明明胜了,为何偏偏他的南辞死在那里?!是那小皇帝故意为之。是那小皇帝动了手脚!谢氏势大,他忌惮已久,他怎么能容忍谢氏再出一任比他谢长渊还要耀眼的家主?谢长渊无比笃定。他征战无数的南辞,怎么可能死在那样一场不起眼的战役中?是他们被人算计了!可如今算计他们的人,竟然得偿所愿的有了一个拔萃出群的嫡长子。他不反对让那孩子重回太子之位,但想要父慈子孝?他偏要他们势如水火,反目成仇。这才有了他之后探寻“小雅”,和探知望归庄。至亲至爱死在嘉和帝手中,父子之间自此休得太平,也算报了谢南辞的枉死之仇。只是他未想到,一件如此小事,竟值得谢南栀赴死?倒显得他罪大恶极了。谢长渊花白的眉毛扬了扬,到底将那壶已经煮沸的水打开,扔了些茶叶进去。,!他文采不差,但并不讲究文人墨客那套,这茶该怎么煮才香也并不在意,能有一盏茶喝就行了。就如他行事,能达到目的就行了。谢南栀那边行不通,他自有别的法子。待那温氏阿凝死在他手中,即便不是嘉和帝亲自杀的,人也因他而死,从此那二人相见都必如鲠在喉,不得快活。谢长渊倒了一盏滚烫的茶水,天寒,没一会儿,茶温已经合适。他啜了一口,皱了皱眉。难喝。也不知那温氏阿凝的茶艺如何,届时一起上路,少不得逼着她伺候他一阵。一盏茶下肚,有人自长廊匆匆走来,上前便跪下:“主子,墨轩失手了!”几乎同一时刻,长安街上疾驰的马车被拦停,顾飞急拉缰绳,惊诧地望着匆匆前来,满头大汗的十六。不待他问,里头的裴宥已经出来。十六当即跪地道:“公子,夫人被掳走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午时未到,京城东西南北各向城门突然全部封锁。与此同时,一批不明人士在京城内大肆搜查。如此扰民行径,马上有人报了官,但京兆府来了人也悻悻离去,搜查依旧。有人认出带人在城门处把守的,似乎是国公府常给世子爷驾马车的侍卫。也有人说看到京兆府的人来时,不明人士亮出了国公府的腰牌。国公府上到国公,下到世子,向来低调,这是发生何等大事了?!菱兰正在清辉堂急得掉眼泪。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她见十六召来的暗卫与那批黑衣人打起来,也跟着温凝往国公府跑。眼见只有一个拐角就要到府门口,突然窜出两人,打晕温凝就带走了。她喊都顾不上,连忙跑回去让十六住手。那批黑衣人一听姑娘被人掳走,也停了手。可待他们再去追,竟毫无踪迹。“不是,是灰色,长安街上最常见那种布衫。”菱兰一边哭,一边对徒白描述抓走温凝那人的模样,“两人的身量都与王勤生差不多,比他瘦。”“可模样我没瞧见,动作太快了。”徒白凝着神,照她所描述的样子作画。但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身量身形,都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这两人和那几个黑衣人是一伙儿的吗?黑衣人你们抓到了吗?”见徒白一脸难色,菱兰抓着他的手臂问:“世子爷呢?在寻姑娘吗?有眉目了吗?”徒白并不答。顾飞第一时间领人去封了各处城门,在京城内的暗卫们,包括国公府内的侍卫,都出动了大半。不过今晚,这京城就能翻个底朝天。至于公子……听到消息的当场,折道去了谢府。眼下已过去半个时辰。晨间才暂出云层的阳光过了午时,便再次躲到了厚重的乌云后。天色沉沉,看起来又在酝酿一场大雪。谢府的长湖边,冰凌依旧,风还未起,没了太阳,不如早晨那般惬意,可桌上烧着炭炉,倒也不冷。只是炭炉上煮的茶水,现下已经换作一锅小食,围炉而坐的人,也由一人,变成两人。谢长渊颇为愉悦地给裴宥倒了杯酒。“此前只邀你来品茶下棋,还不曾与你一道用过一次膳,今日倒是得了个圆满。”清酒入盏,裴宥垂眸,并不动手。“怎么?陪老夫用一顿午膳而已,如此艰难?”谢长渊抬眸,看着这个甚至比谢南辞还更像他几分的外孙。谢南辞的出色无人能及,可生来优渥,少了这孩子身上的那股戾气。若不是垂垂老矣,他倒有兴致亲自将他调教几年,想必成果会相当令人惊喜。裴宥睫羽微动,抬起眼来,寂黑的眸子里寡淡疏寥。他没说什么,只依谢长渊所言,持箸用膳。谢长渊便又道:“吃了那么些年的苦,心中没有怨?”裴宥在袖中握起的拳早已松开,情绪也都隐在沉寂的眸中:“并无。”“怨老夫总有的罢?”裴宥冷然抬眸:“谢大人,都是些可怜的百姓而已,何必践踏?”谢长渊执盏长笑:“如恕之所言,一群庸碌无为的百姓而已,要他几百上千人的性命又如何?”裴宥盯着他,唇线微抿。“今日开心,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谢长渊举起酒盏,“来,喝酒!”裴宥撇开了眼,并不举杯。谢长渊也不介意,很是愉悦地自己浅酌着,三杯酒下肚,又问:“事已至此,如今你待如何?”裴宥淡道:“该如何,便如何。”谢长渊大笑:“好一个该如何,便如何!不愧是我谢家人!你手中可有证据?该不会妄想一个活下来的死士,就能拿捏住老夫的命脉?”裴宥面色无波,并不作答。“老夫若以那温氏女的性命为要挟,要你放弃追究此事,你当如何?”,!裴宥眼睫一颤,垂眸,遮住了眼底涌动的暗芒。谢长渊又是大笑:“瞧,不是那些人的性命有多重要,而是对岸的筹码是否够量。”“大人本就意不在此,何须说出这样的话来糊弄恕之。”裴宥扯了扯唇角。“哦?”谢长渊扬着花白的眉毛,“那恕之说一说,老夫意在何处?”裴宥眉目浅淡地望着谢长渊。半晌,到底收起了面上的疏离之色,抬手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谢大人。”他的声音亦温和许多,“恕之生性凉薄,无需大人多费心,亦不会有什么父子亲缘。大人想要恕之如何做,大可直说。阿凝娇气难伺候,就不留在谢府叨扰大人了。”谢长渊一声哂笑:“老夫若说她此时已经命丧九泉呢?”裴宥一直沉静的眼突地涌上一层绯红,倏地站起身,由内到外迸发出尖锐的冷意。谢长渊浑然不在意,只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如此反应,恕之可不像凉薄之人啊。”他抬头望裴宥:“你骗了老夫这许久,总要让老夫找回些脸面罢?”“坐。”裴宥盯着谢长渊,眸子里锋芒毕露。谢长渊仍旧气定神闲,平如湖面,却也深如幽潭,看不出所思所想。须臾,裴宥的呼吸才再次平复下来,攥起的五指也再次被他强行松开,坐了回去。谢长渊眉目温和往他碗中夹了些菜,仍是笑:“恕之追查李谙,布局梧桐巷,都冷静又有耐心,到了这温氏女头上,竟连一顿饭的时辰都等不得?”“是,等不得。”裴宥并不忌讳表现出对温凝的在意。不止一顿饭,一盏茶的时辰他都等不得。裴宥寂冷地望着谢长渊:“若是当年谢大人在北疆的战场,想必连一息都等不得。”谢长渊一愣,眼底泛起异样的颜色,随即大笑:“你想激怒老夫?”“恕之,没有人教过你,欲速则不达,骤进祗取亡?”他抬眼,同样是一双黑色的眸子。裴宥毫不避忌地与他对视。两两不语。一线阳光突破云层,乍泄的天光一般,令这处凉亭亮堂了一些。谢长渊的眉眼柔和下来,笑吟吟地问:“听谢家军的不少将士说,你会武,还会耍枪?南辞当年去找过你罢?”“来说一说罢。”他不再看着裴宥,而是望向那一泊静如死水的湖面,“你想知道温氏女的下落,老夫,想知道关于南辞的一切。”一顿午膳,由午时吃到了傍晚。没有下人敢中途来扰,谢长渊喝了一盏又一盏的酒。多么奇妙啊。他的南辞,居然还做了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儿。他的一儿一女啊,原来各个都洞悉他的野心,宁愿将这个外孙藏起来,也决不叫他知晓分毫。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是他吗?不,他最大的错,只是姓谢,而不姓楚罢了!薄暮西沉。铺满冰凌的湖面起了微风,红泥小炉终于烧尽了炭火,桌上的酒也悉数见底。谢长渊丝毫不显醉意,仰面喝下最后一杯酒:“走,耍枪去!”谢氏半门武将,府中自然有练武场,虽已闲置多年,下人们也不敢怠慢,场中无积雪,亦无枯叶,刀、剑、枪,都照着原本的模样摆放得整整齐齐。谢长渊随手挑了一杆长枪便扔到裴宥手中:“来,耍给老夫看。”裴宥额角青筋隐现,握着长枪的指节发白,却并未拒绝。冷寂多年的练武场,久违地响起破空之声。裴宥压抑了一个下午的冷戾,尽数宣泄在长枪的锋芒中。一人舞枪,浑像是多人对战,煞气冲天。谢长渊一瞬不瞬盯着场中的身影,苍衢的眼底渐渐涌现泪光。时隔十五年,再见少年影,再见谢家枪。足矣啊足矣。枪入枪架,谢长渊仰天长笑,泪水顺着他眼角的沟壑成串地落下。他背过身去,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异常:“宥儿,其实你知道,依老夫的性子,你的温氏阿凝若落在我手中,早已是尸骨一具。”“只是你不敢赌罢了。”“你亦知道这京城之中,没有藏得住的秘密,如今除了老夫,还能有谁对你虎视眈眈。”谢长渊背对裴宥,背影仿佛又苍老了几分:“你不肯喊我一声外祖父,大抵也不想喊那狗皇帝一声父皇。但是宥儿,你已入局。”“身在局中,是进是退,便由不得你了。”“温氏阿凝不在外祖父手上,我的人被你的暗卫拦住,倒叫别有用心的黄雀占了便宜。”“去罢,去好生想一想,怎样才能真正护住你想护的东西。”谢长渊双手负后,没有回头再看裴宥一眼,缓步离去。年轻人的事儿啊,就让年轻人去操心罢。他啊,要走自己的路去咯。(本文首发潇湘书院,请到潇湘书院追看更新哦。):()权臣的在逃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