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脑中“嗡”地一声。皇后娘娘……自缢身亡?皇后娘娘,不是病逝的吗?“世子?”未等温凝理清,顾飞的声音响起来。裴宥脊背挺直,垂眼坐在书桌前,仍未答话。温凝却觉他不是不想答,而是说不出话来。顾飞终于抬头,又道:“世子,陛下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世子昨夜见过皇后娘娘,陛下稍后恐会传世子问话。”话音刚落,画面翻转,正是嘉和帝的勤政殿。裴宥跪于其下,一方砚台扎扎实实地砸上他的额头:“她到底是你生身母亲啊!你可知她生你那日淌尽了半身的血,险些性命不保?!”嘉和帝形容憔悴,一双眼都是赤红的:“你幼时吃过的苦,朕都为你报过仇了!”“这些年朕如何不在竭尽所能地补偿你?朕看重你,栽培你,袒护你,为了你与你母后争吵,甚至不惜废她后位,你受过的委屈,朕统统给你补回来!”“可你不该啊!”嘉和帝几乎要流下泪来,“你再乖张,不该乖张到你母后头上!你有再多怨气,不该发泄在你母后身上!你昨夜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竟叫她伤心欲绝命都不要了!”裴宥的额角破了,鲜红的血滑过净白的皮肤,配上他那张脸,透着一种诡异的妖冶。他垂着眼,并不言语。“你给朕说话!”嘉和帝呲牙裂目,显然已经怒到了极致。裴宥撇了撇唇角:“我说,我从未有过母亲。”不是这样的啊!温凝想要叫喊,却根本喊不出声音。不是这样的啊……分明是皇后娘娘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在先,他才会说出那句话啊。那么多条人命,让裴宥如何轻易说原谅?!“逆子!”嘉和帝转身拿起挂在墙上的剑,拔剑就要冲过来。不要!温凝剧烈挣扎,好好说话啊裴宥!不要犯倔啊裴宥!这样强烈的刺激让温凝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能嗅到鼻尖尚存的馥郁熏香,甚至是挣扎着要睁开的眼皮。不可以,不能醒来。若纸笺真是她与这梦境的媒介,她不曾再给裴宥写过别的纸笺了,这一梦结束,想再进来就不容易了。她想看到最后。想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梦,只是梦而已。任她如何激动,也干扰不了这个梦。如此想着,温凝才算将情绪安抚下来,继续沉入梦中。嘉和二十年,三月。自皇后娘娘过世后,嘉和帝缠绵病榻,宣平之乱两位皇子先后殒命,更令嘉和帝备受打击,一病不起。挣扎了这两年,到了这个春天,到底有些挨不过去。宣和宫内,宫人们全部跪在殿外,帝王尚有一息,无人敢吭一声,更无人敢哭一声。宣和殿内,近身守着的仍旧是帝王最信任的范曾,以及今非昔比的裴大人。裴宥眉目冷淡,看起来无悲无喜,只到底已是掌权者,即便那么随意地往龙榻边一坐,也并不违和。倒像他合该在这里的一般。嘉和帝眼底已然没有多少神采了,声音倒是难得的清晰可闻:“终于到了这一日,你可算满意了?”裴宥手中一块帕子,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渍,并不言语。“不必摆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来!”嘉和帝咬牙,费劲地从枕下捞出一物,扔到裴宥身上,“给你!你想要的,都给你!”一道明黄的圣旨。裴宥却未多看一眼,只收了手中的帕子。范曾马上端了水盆过来,裴宥也便换了条帕子。“你可曾后悔?”再伸手去替他擦汗时,嘉和帝猛地抓住了裴宥的手腕,“逼死你母后,你可曾后悔?”裴宥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动了动唇,却未说出话来。嘉和帝苍老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不是你母后啊!怎么可能是你母后……你母后是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杀的人啊!”“你怎么忍心如此待她?怎么忍心拿刀子剜她的心?!”两年过去了,嘉和帝提起皇后娘娘,仍旧满目泪意:“金吾卫而已,金吾卫而已啊,你就没想过,是有人刻意放饵,引你入局?!”裴宥仍旧不曾言语,只拿着帕子的那只手,指节发白。“你也在怀疑吧?你后悔了吧?”嘉和帝突地笑起来,“你那温氏女的院子,至今围得水泄不通。”“孽障啊!!”嘉和帝突然用力,将裴宥推了一把,“朕就不该去找你,不该让容华认回你!朕根本就不该生你!”嘉和帝病重,应该已经没多少力气,可裴宥仍旧被推得蹒跚了两步。他低垂着眸子,眼尾是狭长的红:“是啊,本就不该生我。”他勾着唇角,鼻侧那一点痣红艳又凉薄:“生了也合该掐死。”嘉和帝望着头顶明黄色的帷幔,笑得悲伧又畅意:“你既活下来了,那便好好活着吧……”“朕祝你……朕祝你长命百岁,无病无灾,无心无情,所愿皆为空,所爱皆成嗔,你就一个人……孤孤寡寡长长久久地活着罢哈哈哈……”,!裴宥的肩膀狠狠颤了一颤,眼尾的红到底蔓延到了眼底。温凝描述不出那种表情,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竟要在临死前如此狠毒地诅咒自己的孩子。温凝又觉得自己的意识要回笼了,可她还不想醒。她看着裴宥站起身,将那明黄色的圣旨付诸灯烛,明艳的火焰窜起,她隐隐看到“传位于”几个字,一旁的范曾仓皇大喊:“大人!”他甩掉那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圣旨,负手出了宣和殿。春日,外面在下雨。丝丝细雨一缕缕地往下落,踏出宣和宫没多久,便听里面一声悲伧大唤:“陛下!驾崩了!”宣和宫里霎时呜咽一片,哭声如春雨一般,蔓延到皇宫的各个角落。京城上空,响起了帝王崩逝的丧钟,早有准备的官员们穿着整齐的官袍,垂目颔首匆匆入宫。只有裴宥一个人在往外走。雨丝落在他身上,打湿他的衣袍,落在他发上,浸透他的黑发,落在他的脸上,一点一滴地往下滑。他要去哪里呢?温凝心想。她竟然希望梧桐巷的自己今日能心情好一些,能出门走一走,若撞上他这副模样,至少会让他进屋,将那一身湿泞的衣裳换下来。裴宥压根没回梧桐巷。大约他并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落魄,抑或在这种时候,他不愿再去碰她那颗硬钉子了。他随手在长安街买了一壶酒,去了王宅。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宅依然有烈火焚烧的痕迹,房屋都是黢黑的,地上倒是长出了许多青草。只是院子中间的那棵银杏树到底没活过来,只剩下一截枯枝。银杏树下,是坟冢,王氏夫妇的坟冢。裴宥就靠坐在坟前的墓碑边,静静喝酒。温凝无声地看着他,梦中的感受如此清晰,她仿佛也能感受到春雨一根根地划过面颊,能嗅到那壶烈酒的辛辣味道,能触及裴宥内心此时的凄哀和无望。她想要再近一些,裴宥倒酒的手突然顿了顿:“阿凝?”温凝心下一惊,猛然睁眼。浅青色的纱幔,略暗的天色,面上冰凉,鼻尖余香袅袅。不是嘉和二十年,不是春日。是嘉和十七年冬,一切都还未发生。温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擦掉了眼角的眼泪,太真实了,她根本不愿意去揣度这梦境的虚实,梦中的一切细节都能与现实对接上。甚至嘉和帝那句“你幼时吃过的苦,朕都为你报过仇了”,岭南的金吾卫,是他派过去的么?!裴宥是嘉和帝与皇后娘娘所生,所以即便不是自己的孩子,容华长公主也将她认回国公府,将她视如己出。所以嘉和帝才对裴宥厚重至此,皇子们都没有的两座矿山都毫不犹豫地赏给他。所以……皇后娘娘才亲自给他们绣了一对香囊,以贺他们新婚之喜。甚至在她上次觐见,提到裴宥的过往时,差点哭出来。“十六,十六!”温凝哑着嗓子朝空中唤。不过几息,十六进入书房。“你家公子现在何处?在望归庄么?快,我要见你家公子。”十六怔忪一瞬,便道:“夫人请稍等。”翻身消失在屋内。温凝马上起身。外头天色已经沉了,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现下是什么时辰。不管什么时辰,她今日需得见裴宥一面。温凝回到主屋收拾自己,净了脸,让菱兰简单整理了发髻,再换了身厚重的冬衣。做好这一切,十六也回来了:“夫人,公子接了宫中传召,此时不在望归庄。”温凝头皮一阵发麻:“宫中传召?何人传召?”嘉和帝不在宫中,此时传召只能是……十六:“皇后娘娘。”温凝一时竟没找到自己的声音。提前了一年,是梦中的那次传召吗?“他……他已经入宫了吗?”温凝的眼圈都红了。十六马上答道:“尚未,应正在去往皇宫的路上。”“那……那……”温凝转身就去拿狐裘,“备马车,我去宫门口等他!”宫人的旨意带到望归庄时已是夕阳斜洒,待马车下了望归山,往京城内去,早已夜幕沉沉。顾飞之前受了点小伤,裴宥只带了徒白。一路无人多言,耳边尽是马蹄声和车轮声,只是到了宫门口,马车尚未停稳,徒白掀了帘:“公子,好像是夫人。”裴宥这一路并未看书,连车内的油灯都未点,近到宫门,车内才勉强有了些光线。听到徒白所言他便轻蹙了眉头,待马车停下,快步下了车。刚刚落地,娇小的影子朝他奔过来。明明才两日而已,温凝见到马车上下来的人影,却恍如隔世。顾不得什么仪态矜持,冲上去就将人抱住。“怎到这里来了?”裴宥声音温和,拥着她摸她冰凉的发,“等了很久?”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没有。”温凝哽声道,“刚到一会儿。”裴宥一听声音便知不对劲,将她拉了下来,见她满面的眼泪,声音沉了下来:“谁惹你了?”温凝一下子眼泪掉得更凶。“我……我做了个噩梦。”她抬眸望着眼前的人,茶色的眸子里尽是水光,“十六说,你要进宫见皇后娘娘是吗?”裴宥“嗯”了一声,抬手拭温凝的眼泪:“天凉,你先回府,左右不过这几日,待我处理完手上的事情……”温凝却顾不上听他说那许多,从自己的袖中拿出出门前特地带上的香囊,低头便往他身上挂:“裴宥,你听我说。”边挂边道:“与姑娘家说话要软和一些,温柔一些,不要那么冷硬。皇后娘娘为人母之前,也不过是个姑娘家,你与她说话……也多些耐心,不要那么凶,知道吗?”裴宥垂着眉眼,看一眼那缀着龙牌的香囊,眸色略有些凉薄,听温凝这么说,撇开眼,极淡地“嗯”了一声。“还有,无论皇后娘娘说什么,也不一定都是真的,你遇事最是沉着冷静,不要脾气上来如何明辨是非都忘了,知道吗?”裴宥的声音仍是极淡:“嗯。”温凝已经将那枚香囊挂在他身上,仰起脸,蹙着眉:“你好好回答我。”浅盈盈的眸子,里头的泪光还未完全散去,殷殷望着他。裴宥无声叹口气,声色到底软下来:“好。”温凝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亲:“去罢,记住我说的话。”裴宥眸底的光亦软了下来,不顾尚有旁人在场,俯身衔住温软的唇,稍稍加深了这个吻。呼吸交融,夹着亲昵的湿意和暖意。半晌,他才放开手下的姑娘。“徒白,送夫人回府。”转身,仍是那个清俊冷逸的裴世子。温凝唇上还有他温热的气息,一双眸子雾蒙蒙的。目送他踏入宫门,继而“嘎吱”一声——暗红色的宫门关上,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夹缝中。(本文首发潇湘书院,请到潇湘书院追看更新哦。):()权臣的在逃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