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山明,下起了一场夹着雨的雪。来自天明山北的冷空气一路南下,拉开了冬日的帷幕。清晨的街道,环卫工人隔着针织围巾不断吐出白雾,睫毛上挂着冰冷的雨珠。清扫路面的工作被臃肿的棉服所影响,所以进度很慢。工人单手扶着墙面,摘了下手套和围巾,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包烟。寒冷的空气里,一块钱的打火机来回几次才点燃了香烟。他深深吸了一口,满足地仰起头,吐出一口混合着冰霜的白雾。光秃秃的树枝上飘落了几片枯萎的叶子,被雨雪所打,摔在潮湿的路面而死。工人叹了一口气,叼着烟拿起工具想要将其扫到一边,留作后续清理。可在这个时候,一个容貌俏丽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了路面,压在那几片落叶上,像是从天而降。街上闪烁的车灯在雨雪中斑驳而晦暗,工人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几步,丢下工具落荒而逃。女孩缓缓睁开了眼睛,雨雪落在眼底化作一片水汽,让这双眼睛清澈而美丽。白色的运动装被潮湿的路面所污染,不复先前的纯净。她就这样躺在路面,任由那些车辆在身旁慢速驶过,静静地看着天空。雨雪天里,阴郁的天空压的很低,像是快要塌下来一样。慢慢地,女孩的脸上流下了温热的泪水。一个头发蓬松,皮肤黝黑的青年踩着雨雪,从街那边奔跑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捧起她的脸,替她抹去那些眼泪。“佳佳,别哭。”……“观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说明你已足够肩负起第五分店的重任。同样,也意味着你我叔侄间最后一点缘分也已用尽。叔叔前半生沉浮商海,做了许多亏心事,原以为无妻无子就是我的报应。到了五十六岁时,我才明白,真正的报应是来到了这个天海酒店。它把我变得非人非鬼,无善无恶,本就压低的底线越来越低,直至消无。见到你那天,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是在这里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喜悦,让我真正认清了这个世界。人活着,不能只是活着。还有许多东西,是我们值得追逐的,盼望的,付出的。你的命好,我已经为你把第五分店打理好了。你的命也苦,我帮不了你太久了。前半生的勾心斗角,后半生的生死挣扎,我这把老骨头快要被磨断了。在我死后,我会用罪物将自己的鬼魂附在你的身上。它是无害的,是我留下的一道执念,可保住你一条命。只有在你真正处于死亡边缘时,它才会出现。或许,在我死后,这是我们叔侄俩最后一次碰面。但我还是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看到它。”电脑屏幕的另一端,李观棋已经泪流满面,死死地攥着掌心的信封,将其皱成了一团。屏幕中播放着来自过去的一段录像。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书桌前,拿着钢笔写下这封遗书。信纸上的字迹,笔锋有力,像是要将纸张刺穿。李从戎就是这样一个锋芒毕露的男人,他在现实世界是这样,进了天海酒店一样如此。“叔叔,我们该出发去酆城了。”录像里,房门在响了几声后被推开,整装待发的李观棋出现在门口。李从戎眼中带笑地看着自己风华正茂的侄子,将遗书压在了手边的书中。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将脊梁挺直,霸气十足地说道:“今天我们叔侄一起上阵,把那只鬼抓回来!”……时间还早,上班的人们或是准备早餐,或是将闹钟调后几分钟,在床上多躺一会。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区,侯贵生的脸上有一些迷茫和忐忑。这片小区仍然没有拆迁,只是墙面都重新做了保暖和修缮,看起来很崭新,与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一样漂亮。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回到这里。一个叫做“家”的地方。有时候侯贵生不免在想,从那个任务中归来的时间节点,是如此巧合。好像天海早就预料到陈汉升会死在第五次店长任务,从而将本来遗忘的他,又重新“请”了回来。“回来啦。”戴着棉帽的大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嗯,是。”太长时间没有与人社交,侯贵生说话的语气有些僵硬。似乎做任务实在太久,他已经快忘了与正常人交谈到底该用什么语气。终于来到了他所住单元外,可陌生的电子门,却将他拦在了门外。侯贵生伫立在门口,不知该做些什么。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想要开一扇门并非难事,可他现在的确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输入了一个早已在心底记得滚瓜烂熟的号码。电话拨通的时候,这个在鬼与鬼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店长,竟表现得极为不安。“喂,这么早谁啊?”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像是还没睡醒,所以态度并不好。侯贵生恍惚间愣住了,耳边只有风声,大脑一片空白。电话里的女人还在不断地说着什么,可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慌忙间,侯贵生挂断了电话,落荒而逃。……天明山墓园。两块骨白色的墓碑紧紧靠在一起,上面一男一女两张遗像笑的很亲切近人,能看出来他们生前很恩爱。墓地周围,没有杂草,更没有脏污,想来是常有人来打扫的缘故。一场雨雪将墓碑冲刷得就更加干净了,崭新的像是新葬在这里不久。薛听涛老老实实地跪在墓碑前,拿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眼中带着一抹追忆。看着墓碑上的遗像,他的脑海中时常响起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放下花,他抬起头看向了天空的雨雪,轻声说道:“又快到新的一年了。”薛听海裹着毛呢大衣,却没有系上扣子,任由冷冷的风吹打自己的胸口,悄声问着。“以前这个时候,妈该在厨房擀面皮,包饺子了。”薛听涛的脸上浮现着那些回忆,片刻后扭过头笑了笑说道:“记得小时候大哥你仗着体格壮,总是把我碗里的抢了去,害我总是吃不饱。又一年我半夜实在忍不住馋,去厨房找肉吃,结果黑灯瞎火把生肉馅塞进嘴里。因为这件事我坏肚子,打了好几天的吊瓶,那钱都够我们吃多少顿饺子了。”薛听海踢了弟弟一脚,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骂道:“你小子从小就是惹祸精。”雨越来越少,雪却越来越大了,世界快要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白色里。两兄弟也不再交谈,与长眠此处的父母,一方站在地上,一方躺在地下。静静的墓园里,薛听海闭上眼睛,轻声道:“我想吃妈包的饺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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