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甩给他最后两件金刚石的玩意儿,利索地拿帕子蘸着旁边不知谁喝剩下的茶水,往眼皮上左右一抹,就见两道鲜红。原来哭红的眼眶也是假的。李辅国怅然若失,杜若撒开他,拔腿往内室冲。他使劲拽住她的胳膊。“你听我说!”“什么?”“在大理寺,他是清醒的。”李辅国笃定道。“他知道那是你阿耶,杜郎官认出他了,叫他太子,还提了你,求他放过。”“我阿耶……”杜若扭过脸,痛苦动摇的神情像蜜糖,滋润得他整颗心甜丝丝的。“事后他写了一封信给王忠嗣,叫秦二送去石堡城,我拿不出那封信来证明真伪,但我说的是真的。”李辅国的眼神再明白不过,他为她做什么都行。“他是不得已,可你有别的选择。”飘飘何所以,三刚入夜杜甫就到了,?高适陪着。董庭兰出面张罗的聚会,地方设在房府仅余的半边花园,照例先静听他弹奏新曲,?琴声淙淙,?余音尚未散尽,便有人沉痛地问。“房相无辜受辱,身陷囹圄,吾等却在这里诗酒唱和,?实在可耻!”董庭兰闻言把脸一抬,赫然两道泪痕。场面静了。人皆知董庭兰出身乡野,?浪迹江湖数十载,若非房琯看重,出入携带,?岂能以区区伶人之身与名士官员结交?更不可能藉由那些定会流传千古的绝妙好句蜚声九州。再看他今日穿着,?一身纯白大袖袍,散发赤足,连玉佩都换了白玉,?通体缟素,飘飘然如在台上为人出殡。“房相忠肝义胆,吾辈皆知,即便一时战败,?亦非他所愿。可恨圣人不敢面对百姓,竟推他做替罪羊,?把他下了大狱!”董庭兰恨声道,“却是寒了天下有识之士的心!”这话说的重了,在座的都不敢抬头,有年轻不知深浅地接口。“可不是!自来灵武,?房相便是咱们长安官员的头脑。圣人仓促登基,诸事不备,若非咱们山长水远来投奔,这朝廷开得了张吗?”又有人喊。“多少人躲清静,在蜀中享乐,又多少人携家眷南迁?都是站干岸的,独咱们抛家舍业来与他操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才出这么一点子事情,竟就把屎盆子扣过来!这一杆子通通打翻,人人得罪,连在座诸公也有错处!”董庭兰眉头动了动,沉声道,“你这话说的不错。如今不止房相下狱,连头先的户部侍郎刘揖,右司郎中魏少游,给事中刘秩,因与房相一道出征,通通都在狱中。哼,这世道竟是不做不错,越做越错!”杜甫听得心口一阵焦躁,憋憋屈屈释放不出来。入蜀能躲过战事,教养晴娘长大;而北上投奔圣人,一则来了未必有门路觐见;二来,太上皇退位的诏书还没发,这头圣人已登了基,可见两人起卯,所以在此地官运亨通,往后不定还是个把柄。两相比较,他本当以家人为重,可是……“士子当以天下兴衰为己任,不必理会谁做皇帝!”董庭兰傲然道。众人抢着应和,一个个兴奋地离了座,嗷嗷叫起来。“这里都是自己人!董先生不必兜圈子!”“我后悔呀!”董庭兰恶狠狠地咬着牙。“少年任性浪游,不学无术,今日满腔愤懑,却不能落笔成文,更没资格在圣人面前据理力争……百般良言,千般计较,全如柳絮浮风,无着力处!”“董先生何必自责?奏章要怎么写,您发个话!”董庭兰砰砰拍桌子。“照实写!”“那我来写!”杜甫腾地站起来,从末座上前,径直穿过整个月光溶溶的庭院,笔直站在董庭兰跟前。高适坐在原地目瞪口呆。房琯的花园子曲里拐弯儿,巴掌大的地方愣是布置出了曲径通幽的效果,杜甫青翠的袍角在芭蕉树叶底下时隐时现,绣线映着月光和烛火流光溢彩。完了。他方才拉杜甫了,没拉住。风里传来杜甫激愤的发言,说一句,董庭兰率众轰轰叫好。杜若站在窗边,脸上泪痕未干。满地匪盗抢掠过的痕迹,热汤连碗扣在榻上,淋湿了几层,香炉翻倒,满地青灰,白瓷荷花缸砸了个缺,几尾金鱼在浅水里挣扎,明黄幔帐全打了结吊在半空,不叫遮挡视线,章台带着人收拾,没一会儿再次恢复了原状。李玙眼里倒映出一点微茫,那是杜若发簪上金刚石的火彩。他才发作过一轮,因饿肚子没力气,破坏力有限,闹完安静下来,就盘腿坐在丝罗软垫上,头凑着烛火看兵书。夜已是深了,他面色憔悴,眼下一抹淡淡的青光,盘在跟前的脚踝肿胀得像注水猪蹄,又红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