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别欺人太甚!”李玙愕然回头,见她面色发白,是真动了气。他突然意识到她的失望难过根本不是冲别人,而是克己,是要推翻过往生命中一切选择,把他彻底抹煞掉。“……是我胡言乱语!”他立刻致歉,顺手解下披风搭在她背上。“怕你吃不惯黄河的鱼,这几条从洛水送来的,我尝过了,又鲜又甜,天冷,片着吃生的受不住,你请程娘子烤来吃。我记得你最爱吃烤鱼了。没有什么细帖子,是怕你没个玩器,闷得慌,我画了几张狸猫、红玫瑰、荷花,瞧你喜欢哪张,再画罢。”杜若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想起没见过他画画,只见过点点圈圈的舆图。她深深呼吸,耐心解释。“我不是回来等你的。”“自然不是。皇帝无能,令百姓不敢出城,你放心,有平定的日子,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不敢拦你。”“是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跑到哪里去?”杜若自嘲。“说我拘束你?”李玙的手顿了下。“前日我发诏书册封后宫,昨日已夹在邸报里发往九州,尊张秋微为皇后,吴娘子等皆有封赏,你死时只有良娣之位,追封太过反惹人眼目,所以只封到嫔位,也没有谥号,从今往后世上没有杜若。”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看,杜若的下颌线明显放松了。李玙暗自窃喜,总算做对了一桩事,却听杜若冷冷一笑。“如此一来,我入同罗部之事,也不会给圣人面上抹黑了。”李玙咽下不甘,轻轻松松冲她眨了眨眼。“入不入的,你再想想。男人嘛,一时好,未必一世好,难道各个都像我不敢死缠烂打?叫那蛮子缠上才烦呢。”赶到马嵬坡时已近二更,再度回到这个发生过惊天血案的地方,随侍人等不约而同地抽动鼻翼,怀疑空气中还残留着假杨家的血腥气,才要快马加鞭离去,却听李辅国颤声吩咐。“在此扎营,明日再进马尾村。”亲信满头雾水,见他彻夜不眠,独自在火堆前坐了大半夜。明明密旨是探访圣人遗落在长安的内眷,为何李司马却这般患得患失,近乡情怯——亲信下意识多望了眼,正正撞到他探手入怀,仿佛抚了下胸口,然后飞快地抽出来,面上神情便轻快了。众人偏离官道插入小路,在一片密林前下马步行。李辅国官居四品,穿戴深绯小团花绫罗袍,袖口宽大松垂几可曳地,黑鸟皮靴也不合脚,草金带亮闪闪的,往下出溜,跋涉在深及膝盖的草丛中十分艰难,没两步就气喘吁吁。“司马可要更衣?”这回带出来的是元帅府才训的新兵,都穿窄袖短打,行动自如。“荒郊野岭,官服太显眼了,您说差事不好见光,不如换了吧。”“不换!”李辅国捞高累赘的下摆,露出被草茎刮擦的素帛长裤,蹒跚着前行。他向来精瘦,从长安到马嵬坡再到灵武,担惊受怕又殚精竭虑,愈发瘦得面颊都干了,可是两只眼睛灼灼发光,仿佛虔诚僧人终于摸到西来经文时,那种亢奋渴求,决不允许旁人染指的疯狂。几个亲信对视一眼,不知他跟谁较劲。待穿出密林,跨过界沟,抬眼只见几个庄稼汉正在平整空地,预备秋收翻晒谷物。田边有郎中支个药摊儿,摊边竹竿挂两行大字:求医问药,在世华佗。那郎中与娘子情谊甚笃,两人肩并肩挨着坐,娘子倒了茶,喂他喝一口,自饮一口。李辅国眼热,驻足郑重其事整理领袖襟怀,端正幞头,甚至捋了把脚边草叶上的露水抹眉毛。亲信目瞪口呆,低声询问同僚。“李司马的眉毛怎么了?”“是生得有些散乱……”庄稼汉正挥汗如雨,猛看见个大官站在地头,锄头一扔,就齐刷刷跪下了。“官,官爷!请教官爷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小的马尾村村民,从来不曾忤逆皇恩,从来不曾,不曾……”他本要说不曾顺服于占据长安的叛军,忽然打了个激灵,想起眼前人还不知道是哪头的呢!李辅国颇为无奈,想喝令他喘匀气息慢慢说,眼角余光瞟到郎中身边,就见那窈窕妇人恰恰抬头瞧热闹。乡村野地,这妇人却怪,以单丝罗覆发罩头,那罗极细又透亮,金银线绣了花鸟,影影绰绰遮住五官,长发随便挽个攥儿,垂下一缕在颊边。虽然看不清面孔,她真爱娇,十月还穿蛇皮绫,摊底露出一角轻盈缥缈的裙摆,晶莹如水波般剔透。李辅国顿时面露喜色,走到跟前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