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一时语塞,闷闷扒拉完了饭粒,回房倒头大睡。夜半杜若醒过来。窗子没关严,风凉凉的灌进来,吹得她打寒颤。隔着一条细细的窗缝,刚好能看见金盘似黄澄澄的大月亮,挂在只剩骨架的行宫上方。浓酽酽的夜色里,那殿宇的实体在否全不要紧,只要轮廓支棱着,就仍与明月构成一幅好画儿。——这不就是她的屏风吗?只缺一个裙裾飘飘的丽人,仰头举起团扇。杜若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索性起身点燃烛火,对着镜子换了短襦长裙,点了胭脂,镜中人发髻光秃秃的,竟有些像韦氏。从前喜爱的簪环早已流散,手边只剩一支金质嵌珍珠宝石蜻蜓发簪,硕大的蓝宝石做蜻蜓肚子,金丝网翅膀上镶嵌珠粒,纤毫毕现。行宫的守卫相当简薄,最外头一层是才附近招募的乡勇,听闻杜若从长安来,乃是从前太子府的女官,大喇喇放她进了门,边引路,边纷纷往她脸上瞟,慨叹长安人真是好看,随随便便一个女官,就美的神仙妃子一般。到门房等了一会子,新提拔的内侍在外恭顺地禀报。“秦郎官,就是这位,叫……”一道粗嗓子斜刺里打断,“铃兰姑娘!”杜若迎到门边。匆匆赶来的秦大只觉天灵盖寒光一闪。“良娣!您怎么……?”没半刻李玙到了跟前,光脚单衣,长发披散,隔一道门槛呆呆看杜若。她变了。皮色黑了,必是出门没戴幕篱,肩膀打开了,昂扬地端着,腰上竟还挂了一把匕首。离开太子府对她来说不是浮萍浪迹,而是天高海阔。李玙诧然意识到一个糟糕的事实——杜家完了,李唐风雨飘摇,他再没什么她要的,凭什么求她回头?梦里叫他赤奴的小娘子,早走到千里之外了。“原来我是笼中鸟,你才是天空翱翔的鹰。”打发了闲人,李玙满腹委屈怨愤,重重往桌边一坐,手边刚好有一壶门房喝剩下的陈年大叶茶,他一口接一口猛灌。杜若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开门见山了。“阿史那很厉害,你要当心。”听到这个名字,李玙明显顿了一下,苦笑着点头。“交过手了,不过王图霸业,他不是为你,我也不是。”——那可不一定。杜若眼眸一闪,仿佛是遮掩地问,“你用了多少沉水,身上的伤呢?”李玙竖起一根食指摇摇晃晃。“何必再提,你知道了,徒然伤心而已。”他拍拍胸口最深的那道伤。“能杀我的只有太上皇,可他没下去手。你放心,我叫人去马尾村找你,没想扰你的清静,你要是怕阿史那计较,我发诏书为你起灵安葬,你要改换身份重头再来,我……”他一口气梗在喉咙口没接上,两颊涌起潮红,身子软软向后瘫倒。杜若吓了一跳,扑过去拦腰搂住,也真亏了几年马上奔忙,不然还托不动。李玙讪讪推开杜若,扶着桌边喘气。杜若方才不过埋头在他颈间一瞬,已闻见那味道,气恼道,“你身体搞成这个样子,还当什么皇帝?人力能违抗天道吗?!”话说得重,李玙幽怨地望着她,带着无奈的笑。看得出不高兴,但似乎也没有特别生气,仿佛遭她再多不公正的看待,心里惆怅一阵子就算了。“当初你能逆天改命,我也能,你当我只会投胎?”“我不是那个意思。”杜若抬头,“我没有觉得你不如他……”李玙的笑容凝固了,粗鲁地打断,“那你怎么不去提醒他,朕很厉害?”杜若一愣,李玙自觉失态,起身低着头道,“我送你回去罢。”杜若愈发诧异。“你等等。”李玙推门出去,片刻转回来,已是换了左骁卫制服,劲装高履,袖子紧紧地束着,腰上躞蹀带也扣的深,猛一看竟有些像柳绩的金吾卫打扮。杜若眼神稍微一晃,李玙觉察出来,低头看看,恍然大悟,恳切道,“那真不是我,但我欠杜家的,一定还。”——能怎么还?杜若摇摇头,不想再提沉水,提起来反正也是无可奈何。两人比肩走出行宫,中间拉开一段长长的距离,杜若几次三番回头去看,居然真没人跟在后头。月光洒满街道,李玙随口闲聊。“你要不急就在灵武住一阵,这里百废待兴,全等我涂抹,虽然地方偏狭困窘些,却是我亲手管理的第一座城池。说给你当个笑话儿,我管灵武,大郎管元帅府,还兼新平郡太守,可是要怎么征税,征召乡勇,摆平官吏,我们俩都不懂,还得商量。他点子多,体力好,得亏是儿子,要是弟弟,真叫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