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那?”闻莺吓得差点拔足而跑,但事实上全身关节戛然而止,视线直直越过倒下的烤架,瞳孔微微紧缩。她见过阿布思,那时她才十岁,就在杜有涯操持的宴席上。当时杜蘅和闻莺都吓坏了。世上怎会有人长成这副鬼模样呐?昆仑奴不少见,各有浓淡不同的黑法儿,可没人长着蓝幽幽鬼火似的眼睛。来人毫不费力地提起她。右手捏住她两只手腕,像猎人提起全身颤抖的兔子。他比闻莺记忆中的阿布思更高,更壮,手臂强健有力,袒露的胸膛和腹部有好几道交错刀疤,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眼窝深深下陷。“阿史那从礼!”闻莺回头,焦急地大喊,“表姨你快走!快走呀!”咔啦一声横刀出鞘,雪亮的刀鞘明晃晃地映出星河失血的惨白面孔。“你敢动她,阿布思在地狱诅咒你,身中乱箭血竭而死!”星河冷冷威胁。“放下她,给我,——快!”“表姨!”闻莺尖叫。星河左胸的伤口裂开,鲜血汩汩而下,但她镇定地用右手堵住,很快手背被浸透,她反手蹭上两颊,顿时好像戴了个赤红的面具。表姨撑不了多久了——闻莺想起上次阿娘这副面色时的情景。心口受伤后不到一个时辰,杜蘅就死了。星河瑟瑟发抖,使劲踢蹬双腿,仍然挣不开桎梏,只能反过来死死拉他。“你救我表姨,求求你!只要你救活她,什么都可以!”“别求他!”星河强撑着挺直腰背,紧接着扑通摔倒,晕厥过去。“啊啊啊啊——”闻莺尖叫。“表姨你不能死呀,别丢下我!表姨!”他重重甩开闻莺,嫌弃地吼了声。“闭嘴!”他大步向星河走去。闻莺的心脏砰砰直跳,想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像星河教过的那样扭头就跑。活下去——活下去!但她全身止不住的发抖,连嘴唇都闭不拢,牙齿咯咯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鬼怪抱起星河走向营房。很多人,都是鬼魅一样的人,从四面八方围拢,叫喊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有人甚至兴奋地拔出武器,彼此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闻莺突然想起了什么,踉跄起身,跑回浅沟。果然!那把匕首还在。她紧紧握住,刀刃上阿娘和铃兰的血给了她一丝勇气,但她刚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全身披挂盔甲的鬼魅死死瞪着她。“啊——!”闻莺惊慌地闭眼胡乱劈砍,却什么都没有砍到。“你是奉信王,妃的,女儿?”来人口音非常古怪生涩,词不达意。闻莺吓得傻了。她知道她不该听他说话,不该去思考那话里的意思,不该把他当做跟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星河说,要把敌人当野兽,牛马,当鹿,去厮杀搏斗,才能活下去。可是当她真正面对好像是友善的目光时,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动都动不了。匕首跌在地上。闻莺泪流满面的跪倒,“表姨,我好没用!”“你是,阿布思的?”“奉信王的……?”“叶护的……?”来人尽量和缓语气,不停重复尝试,终于换了一种对闻莺有意义的说法。“你姓杜?”闻莺猛地抬起头。“我们是阿布思的部队,同罗人,回纥人,你懂不懂?”闻莺整个人都僵住了,惊骇的目光离开脚下血迹斑斑的匕首,转向已经点亮灯光的营房——室内的情景被火光映在窗户上。有个年长的妇人,头发结成辫子垂在胸前,用温柔的手势照护着星河,方才抱走她的那个人就守在门口,关切地盯着妇人的一举一动。隔着黢黑的草场,他与闻莺记忆中的阿布思重合了,一尊守护神,星河的。“你跟了安禄山?”星河一醒过来,就看见阿史那从礼抱着胳膊坐在眼前,神情还是像从前那么僵硬干瘪,仿佛无知无觉。“表姨你醒了!”“——嘘!”阿史那从礼呵斥闻莺,“她伤得很重。”闻莺眼珠转了转。现在她能识别出这个阿史那和阿布思的区别了。除了更加壮硕之外,他比阿布思年轻很多,才三十出头,话很少,看人时特别专注,仿佛要把人的魂灵从躯壳中摄取出来。“你怎么不去追狗皇帝?不杀了他?!啊?还有那个咸宜公主,你欠阿布思的!你欠他的!——你要还!”星河像被火燎着一般一跃而起,跳下床,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挥舞双臂,声音比闻莺大多了。但不管她怎样尖刻地诅咒叫骂,阿史那黝黑发亮的面孔都没有一丝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