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六郎,从前与裴固舟打过照面儿,他乡重逢,自然成了故交。每日清晨,若是别无旁事,裴固舟便坐一顶肩舆来寻六郎。两人碰了头,裴固舟在前领路,六郎紧随其后,从花坊巷岔道转出去,往南门上走,那里有个巷子叫做明明和巷,里头尽是小吃,毕罗也有,馄饨也有,汤饼也有,笼饼也有……裴固舟最爱胡饼,面皮上密密铺一层羊肉和豉椒,没烤熟就香飘四溢,馋得人流口水。“四姨夫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偏缺这一口。”“什么四姨夫?”裴固舟挑好了座儿,钱袋子搁在桌上,闻言蹙了眉。“我不敢认你,也就是这儿天高皇帝远,咱们一桌吃饭,待回了长安,我见你一回,要给你请一回安。”六郎哈哈哈摇开折扇,贴着他耳根低语。“四姨夫想做官也容易,六品见宗室自是非请安不可,可若是三品四品,入阁拜相,我见了您,还得尊称一句老师。”提到入阁拜相,裴固舟沉稳的面色荡了荡。伙计上菜来,拿开水涮了碗碟,六郎没什么架子,伸手从裴固舟盘子里分走半块胡饼。“四姨夫这个佐官,捐了多少?”裴固舟把他从上往下看一遍。“你大小是个皇子,说话怎的恁油滑,倒像我店里掌柜,千句万句绕不开一个钱字。”六郎的扇子啪地一合,“皇子才知道官场底细呢!”“倒也是。”裴固舟笑了,也吃起来。“您这回雪中送炭,倾尽家财招待我们,连才起的宅子都让出来了,待回了京,太上皇自然要报答。您看韦见素、房琯、高适……都是多少年提拔不起来的人,这一窝蜂,全成了二、三品。可见赶上当口儿,四姨夫也能一飞冲天。”他这样细细分辨时局,裴固舟很惊讶。较之太上皇,新皇李玙的子嗣实在稀薄,拢共才六个儿子,四郎、五郎还早逝,唯一的嫡子六郎又因韦家倒台而身份尴尬。所以要赌从龙之功,赢面实在不小,三中选一而已,一旦选对,千倍万倍的回报。李玙称病不出时,就有人向卓林借贷千贯铜钱,期限长达十年,便是押注在广平王李俶身上,拿钱帮他沟通州府,联络朋友。不过外面一般都说六郎无意于储位,不肯与人结交。“圣人偏心大哥,所以我不好意思向人开口,也是不知道四姨夫有心出仕,还当您出身世家,看惯了这里头的龌龊,不愿蹚浑水。”六郎意味深长地顿在这儿。裴固舟多精明一个人,立刻站起身,恭敬地向晚辈弯腰。“从前……下官就是清高,又天真,以为赚了钱,离他们远远儿的,有我的好日子过。后来嘛一遍遍的,才知道不下海不成!”“哦,难道四姨夫被人欺负了?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老虎嘴里拔牙?杜良娣在时,卓林便承揽太子府大半采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日圣人登基,您便是首屈一指的皇商。即便杜良娣倒了,还有卿卿记挂与四姨的情分,专门提携四姨那个内侄女入宫陪读,等她大了,机缘巧合,嫁进宗室也未必不可能。”六郎放下筷子,玩弄他钱袋上一个银子打的海棠盘扣儿。“这东西倒细巧,不像男人用的。”“还能有谁?秦国夫人敲了我好几笔大钱,出来我倒是想通了。不用埋怨假杨家,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糊涂一丁点儿,就能再出个杨钊!既然如此,还不如我来试试身手。”裴固舟面不改色,可是六郎不吭声,他只得娓娓继续。“广平王交好窦家,张良娣就是窦家人,韦家倒了,杜家又倒了,唯有窦家站的远,反而无事。等时局稳定下来,圣人给女眷上尊号,张良娣至少能有四妃之位,或可立后。我还听说,广平王册妃前立的沈氏孺人,亦是窦家人。”“是啊。”六郎干巴巴点头。“沈孺人还生下了我大哥的长子,广平王妃崔氏又将好死在马嵬坡,张良娣立不立后不要紧,只要抬举起沈氏,往后窦家顺风顺水。”话得说入了巷,裴固舟的一颗心在钢丝上吊着。“小王爷如肯差遣下官,下官定然肝脑涂地,舍身报效!”六郎眯眼看着碗里最后一口胡饼,漫不经心地点了题。“四姨夫富可敌国,刚巧赶上乱世,又刚巧来了成都——您没考过科举,没做过官,没看过舆图推演过战局,可卓林的铺子遍布九州,成都这个位置妙在何处,您最明白不过。”裴固舟不敢抬头。满街挑担子的脚夫,买胭脂的姑娘,赶着办差的差役……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谁心里都不能不去想,外头泼天大乱,什么时候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