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表姐让我叫她表姐的!表姐说她阿娘在时,就特别赏识阿耶,说阿耶文采出众,所以她才选我做伴读的。阿耶!表姐不是乱说好听话,她不爱看书的,可是她真的有本阿耶的诗集,密密麻麻圈了可多红圈。”晴娘笑道,“表姐喜欢的句子,和我喜欢的差不多。”杜甫皱了眉,“阿耶的话你听不听了?”晴娘的兴致被他打断,垂下头,半晌才闷闷地应了声。“哦。”郎将在旁听了半日壁角,忍不住插口。“郎官何必对孩儿这般苛刻?某当的差事虽不体面,里头人还是认得的。大宁郡主十七岁了,却选个这么丁点儿大的伴读,哪能办差?分明是提携自己人。郎官这样见外,不是把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吗?”杜甫起身牵着晴娘热乎乎的手,平静地冲郎将作揖道谢。“某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本就讨人厌弃。孩子还小,某更要教给她做人的道理。亲戚们相帮,某知道感恩。可是一径攀附恩惠,以后人家要收回,我们该如何自处呢?”“你这人!”郎将想怼两句,忽然那扇朱漆金钉的大门吱吱呀呀打开,一人赶着牛车出来,看也不看几人,径自吆喝着往前走。晴娘抽抽鼻子。“咦,什么味道呀好臭!”杜甫却觉得香气扑鼻,又是肉香又是酒香,还有说不出名堂的香甜气息,叫他食指大动。要说难闻,是因为很多种混杂在一起有些油腻。郎将努嘴指里头。“小娘子捂着鼻子罢,这是垃圾车,跟着要出来十辆呢,来来来,咱们别站在风口底下,到门后头避避味儿。”晴娘方才跟着他一路出宫,走了半盏茶功夫,已经颇为熟悉,听说忙夸张的两手交叠盖住鼻孔,躲到杜甫身后去。杜甫却有些迟疑。“郎官,你说这满满的垃圾车,华清宫一日就要运出来十车吗?”郎将满脸莫名其妙。“是啊,里头几十个贵人,可不得山珍海味来填,再说,御厨做饭难道数着人头做?自然是要宽裕些。做得多了吃不了,就往外扔。”晴娘从杜甫身后探出个脑袋。“阿耶,昨夜我吃了骆蹄羹,又吃了霜橙,吃太饱,表姐叫我多动动再睡,免得积食,我就背了阿耶的新诗给表姐听!表姐说阿耶写的真好!”杜甫讪讪的没说话。郎将道,“小娘子真有福气,还能吃上骆蹄羹,某几十岁的人了,别说吃,见都没见过呢!”“那下次没吃完的,我拿出来给阿叔。”郎将嘿嘿笑,真喜欢她天真可爱,忍不住摩挲她的头顶。“罢了罢了,天快亮了,你快跟你阿耶回家吧,路上远,要走好一天呢。”两个大人作揖道别,杜甫背上晴娘,便靠着一双脚慢慢往家走。郎将从后头看,觉得这人固执可厌,却也疼爱妻女,定是个好人,可惜却没好际遇。——世上的人啊,总是好人得不着好!他摇头抱好金枪,闭眼靠着门板打起瞌睡来。杜甫饿了一天一夜,腹内空空,很是吃力,晴娘趴在他背上,再不懂事也觉出阿耶辛苦。她不闹不叫,两只小手把大氅撑开,尽力裹住阿耶的脖子肩膀,不叫雪花沾身。父女俩依偎在雪地里,越走心里越暖和。不多时,太阳一跃而起,从杜甫身后的骊山跳上晴空,转瞬之间就照亮了天地万物。正在补瞌睡的晴娘被光华灿烂惊醒,揉着眼睛回头看向华清宫。“阿耶!你快看!”她兴奋的踢蹬着小脚跳下地。杜甫刚好伸个懒腰,便也向后望去。这一看不得了。就连杜甫也不由唏嘘地叹了声,“真美!”华清宫依骊山山势而建,朱楼碧瓦、紫殿金阁,层层叠叠。昨夜杜甫披风雪而来,光顾着借月光看脚下的路,偶然抬头,约略觉得宫殿雄伟,却不见精致。如今迎着清晨万道赤焰霞光看去,只见松柏之中烟气蒸腾,隐约几个碧蓝的水洼点缀,犹如瑶池一般。更兼圣人的惯例,睁开眼睛就要舞乐作伴,朱弦玉管一起演奏,清亮的吟唱破空而来,犹如天宫开宴。所以纵然两人已经走出去很远,相距这样迢迢,还是能感受到贵人发自内心的欢娱快乐。晴娘听了一会儿,想起昨夜宴会美人云集,还有烟花爆竹助兴,多么有趣,便含笑跟随乐声哼唱。杜甫沉重的心事也因为接到女儿而缓解,一时兴动,佳句佳篇蓬勃涌动,便想作两句诗赞叹天宝盛世繁华,词句奔涌到嘴边,却突然感到后脑一阵剧痛!那是他从未真正贯通过的领悟,像是脑海深处某种长久的怀疑忽然坐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