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觉得果公公好生高大,明明是个瘸子,跑起腿来嗖嗖的,一点儿也不慢。那时我顽皮,还故意学他,实在太欺负人了。”章台错愕地看向六郎。李玙子嗣众多,奇怪的是,六个儿子都不太像他,可是他们彼此之间却颇为相像,仿佛同一个妈生的。李玙完美地继承了李隆基的宽阔额头和方正下巴,还多一份明锐生动,李俶打头的六兄弟却都是巴掌脸,尖下巴,长眼斜飞,五官精致。“……小王爷有事?”六郎嘟着嘴要说不说的,围着章台打旋儿。“小王爷直说吧,这会子张良娣和干爹都不在,不过分的事儿,奴婢能做主。”“今天是我生日,阿耶从没陪过我,我……”六郎满怀期待,指身后捧食盒的矮小内侍。“机会难得,我想上去看看阿耶,吃顿饭,当是庆生。”章台犹豫。“太子精神不好,您知道的,上去了也说不上两句话。”六郎眉头微蹙,飞快地瞟他一眼,他是个快活的年轻人,虽没开口,那意思分明是请托。“不然改日果公公生辰,我替你打一张金牌祝寿?”“奴婢不敢!”章台膝头一软,扭开头挥手。“小王爷请吧,万一半中间儿干爹回来,您利索些下来就是。”“好嘞!”六郎兴冲冲跨上台阶,回头叫他的人,“快点儿,别打翻了我的好汤。”食盒在六郎手里稳稳的托着,一丝可疑的香气从紧闭的书房门缝泄露出来,杜若警醒,转身先向六郎垂首。“多谢小王爷仗义出手。”六郎摸了摸鼻子,侧身避礼,望天道,“杜娘子从前待我很好,举手之劳,不必谢了又谢。”他顿顿。“快些上去吧,莫叫阿耶等久了。”——这孩子。杜若欣慰,忽然想起他出生那晚李玙担忧又失落的神情,不由伸手抚着六郎的鬓发,柔声道。“念奴这名字是你阿耶亲自起的,念兹在兹,意头多好。”六郎耸耸肩,满不在乎。“名字再好有什么用?他不叫,我阿娘也不叫。”杜若满脸难过,他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我早已不像小时候那么巴望他了。”杜若无语,转身推开书房的门。六郎席地而坐,头倚在楼梯扶手上,认真看她纤细但有力的背影,内侍服制底下露出一线鲜红的裙边。李玙伏在书桌上睡着了。被他压住的黄麻纸足有一人展臂那么长,右上角提着小字:西南边防舆图,他趴在图纸居中位置,四角露出山峦河流沙地草场。杜若一眼扫过,处处细节都熟悉,盖因这张图几乎是杜若当初带走那张的放大版本。原来这图就是他画的。要没有这张图,石堡城一战未必能够获胜,可是阿布思污蔑他时,她却没有底气为他辩白。当初匆匆离开,手忙脚乱,顺手拿走图纸只不过因为常见李玙把玩,想在路上给他解闷儿,没想到后来派上大用场。杜若吹熄屋角两盏大灯,脱了赭黄色外袍,放下头发,然后走近他。生离对爱侣未必是惩罚。现在杜若可以平静面对两人已经灰飞烟灭的感情。她爱过他,赤诚热烈,毫无保留,可是她说不上了解他,更遑论信任理解。——而李玙对她呢?杜若苦涩的想。如果没有发生杜有邻案,思晦青云直上,三十岁前就代表杜家拜相入阁,长子联姻亲贵,次子尚公主为妻,孙子以四品终老……李玙还会如他承诺的那样,什么都任由她,绝不猜忌恐惧吗?至少现在,他不会想见识从石堡城尸山血海爬回来的她,不会想听见她噩梦中的哭泣尖叫,闻到她身上永远洗不掉的一丝人肉焦臭。李玙在睡梦中觉得两只温暖的小手顺着肩膀滑到胸前。他捉住了,身后人轻笑,在他脖颈贴上嘴唇。李玙打了个寒颤。这不是张秋微,这双唇丰润柔软,满含悸动,不是亲吻,而是沉重地碾过他冰凉枯槁的肌肤。“你……”他扭头想看。身后人飞快地把五指张开蒙在他眼睛上。多此一举,房里本就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可是李玙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要回头。掌心贴着颧骨,指尖贴着颈项摩挲,小指到拇指顺次起落舞蹈,轻轻压上眼皮,又轻轻撩起,唤醒他久远敏感的身体记忆。许久没有人这样精细的触碰他了。耐心而挑逗,不急于唤起激烈的情绪,而是根据他的反应逐一调整。李玙叹息而满足。她用牙齿拔下东珠发簪,长发迤逦散开,仿佛停了一瞬,才低头吐到案上,然后把下巴贴到头顶,弄乱他的头发,安抚紧绷的头皮。